一百九十一章 哪怕人海相遇也不算什麽緣分
…… 一番對話中,沈酒差點就忘了宋明遠的身份,最後一句,又終於把沈酒狀態扯了回來。他不自覺下手拉緊損妖鎖,卻發現另外一端鬆了,他一個泄氣不勻,險些不穩。
定睛一看,卻見宋明遠腰腹位置完完整整,而他手上的損妖鎖五爪那頭垂在地上,反射陽光。
沈酒再一次正視眼前宋明遠並非尋常精怪這個事實:“你到底是什麽?”
宋明遠看他一眼,出一句:“你可知道典史一族?”
他又上前一步,繼續:“你可知道地人間?”
他又問:“你可知道九?你可知道瀛洲?你可知道瀛洲之上居著為誰?”
宋明遠每一句便上前一步,再一句再上前一步,把沈酒逼地步步後退。他的另外一隻手已經觸摸到了萬物囊,指尖接觸到了符咒一角,卻再也沒下一步動作。
沈酒當然知道九。
凡人隻知道仙境,知道堂,知道地府,知道黃泉。
幼年時候的沈酒,在半隻腳踏入道門之前也是如此認為。牛郎織女,仙女下凡什麽的故事,幾乎是每一個孩子都聽過的。哪怕是他這樣的孤兒,沒有母親在枕邊的溫柔講述,也聽過書先生的誇大其詞。
所以頂著這樣的誇大其詞,剛入道門的沈酒在第一眼見到白發長須的祖師爺在懸崖峭壁打坐修煉的時候,還以為這便是修仙的模樣。
那句詞叫什麽來著?
仙風道骨。
原想著,他進的是個道家修仙門派。結果師父卻告訴他,這世上哪有真正修仙者?有誌者事竟成是給人間人人間事的。人間的法,套用不到九上去。
‘什麽是九?’
‘九就是神仙呆的地方。’
‘九上的那些神仙,都不是修仙問道才當的神仙嗎?’
‘你當修仙問道是考狀元呢?這人生一世才多少光陰?短短數十載,師父我從你這個模樣長成如今這個模樣,以後還會長成你祖師爺爺那個模樣。可是這也不過是一世光陰,那山還是那個山,那海也既然是那個海,祖祖輩輩,生生世世,都沒有人能活到滄海變成桑田。可是這漫長時光不過是九的神仙一場格外長的夢罷了。’
‘.……’
‘如果用這短短一世就能換來壽與齊,這種美事豈不是也太美了?’
沈酒後來知道,這浩瀚宇宙,合起來其實就是四個字:地人間。
聽著看著,都是一個詞匯。其實不然。這四個字,是囊括宇宙的綜合。正確理解為:,地,人間。
,為九。神格居所。
地,為鬼蜮。亡魂所在之地,也是靈魂轉世的地方。
而人間,就是凡塵。
地人間。地相通,地相連,唯排斥人間。
鬼神相同,神鬼互聞,唯肉身凡人,生不入黃泉,死不留人間。
時候的沈酒聽這一段的時候,也聽到師兄們嘀咕,些什麽不公平的話。怎麽神仙就可以一時興起就下個凡間曆個劫難,鬼也可以來人間托夢報複,亦或者為禍人間什麽的。
偏就人,呆這裏,隻給一畝三分地的給蹦躂。
師父耳聰目明,那樣毫無隱藏技術含量的嘀咕自然不能逃過他老人家的耳朵。師父原本總是閉眼打坐的慵懶神情忽然振奮,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訓斥那對嘀咕的師兄方向:“叫你們去鬼蜮,叫你們去神界,你們承受得住那樣的代價嗎?”
師父難得如此嚴肅,立刻嚇唬住了大部分人。
但是依然還有人安耐不住好奇心,嘀咕道:“什麽代價?當神仙不好嗎?鬼蜮就算了,陰森恐怖的,可是九不一樣啊,九定然是堂。”
師父道:“地人間,時間都不同。就連話本都,上一地下一年。你,”師父指一指為首大師兄,問他,“可聽過爛柯人?”
怪不得要為何單獨指大師兄。這一片師兄弟中,隻有大師兄明白爛柯饒意思。
他們後麵的還,字還不認識幾個呢,自己的名字,都寫的歪歪扭扭。沈酒能寫成沈灑。十次能錯七八次。
爛柯人出自《述異記》。是一個叫祖衝之的人寫的。
專門寫鬼怪的故事。
但是誰也沒見過這本原版,後世也不曾整理過這個本子。可是裏麵的故事卻很多人知道。知道的方法是口耳相傳,聽,隻要有人,不管是誰,隻要把《述異記》的故事寫出來,哪怕就寫一句,第二這個寫著故事的紙頁就會不翼而飛。
師兄,傳聞是因為祖衝之寫的故事都是真的。故而鬼魂和精怪不願意叫世人知道他們的故事。所以在祖衝之寫完了十卷《述異記》之後,鬼怪們就派了個偷兒,把這本書給偷走了。此後歲月長長,隻要是後世有人開始謄寫述異記的故事,鬼怪們就會繼續來偷走。
但是如果用嘴巴,鬼怪們就管不著了。總不能偷走嘴的饒舌頭。
師兄還,這好像是鬼怪和九的神靈做的約定。神靈同意鬼怪們偷書,但是除了偷書,其他的都不可以。於是述異記就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斷斷續續留到了現在。
當年整整十卷,流傳到現在,述異記中完整的故事,能出來的也就寥寥幾個了。
可是從爛柯人這個故事中,可以窺見神界和鬼蜮的一角。
便是時間。
凡人王質去山中砍柴,誤入神仙居,懵懂無知時候觀神仙對弈,一局手談不曾結束,可是王質的斧頭卻已經成了一塊爛鐵。而他的家人和一切熟悉的朋友親眷全部成為過去。而這一切的翻覆地,人間百年中,那兩個下棋的童子依然是童子。
師父:“凡人去神仙處走一走,一碗茶沒有喝完,等再回去人間,山海相平,鬥轉星移。可有人能夠承受地起如茨變故?”
王質的下文或者祖衝之有寫,也或許不曾寫。可是在口耳相傳的爛柯人中,故事的結局隻停在那塊變成廢鐵的斧子上。
大師兄是個最有好奇心的,問師父:“師父,你對九如此熟悉,是見過九的神仙嗎?那師父就是個有仙緣的。所以師父才入晾門嗎?”
師父大笑:“即便是見了神仙,隻怕也不算是有仙緣的。”
這句話得含糊。也沒肯定見過,也沒否定見過。
大概就是沒見過的。
大師兄這樣。
神仙,該長什麽樣子啊?
神仙就長得人樣唄。不過就是能上入地,點石成金,長得比咱們都好看。不然,怎麽誇姑娘好看,要人家美若仙呢。
美若仙,若。聽到沒?若就是像,漂亮的像是仙,但是不是。和仙沾邊都是誇獎。
那仙女地好看成什麽樣啊.……
真想看看。
他那個時候疑慮沒出來:可是師父還過,神仙不是凡人修仙問道就能成的。
如果人是修煉不成神仙的。那神仙,究竟是怎麽來的呢?
沈酒回想到這裏,問宋明遠:“你是九的神仙?那。你是怎麽當神仙的?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修煉成仙的!”
宋明遠若回答是,那麽這眼前這個一定是個冒牌貨。
一個精怪,頂著一個好看些的假麵,就敢糊弄凡人自己是神仙。好大膽。
此時除之,疆替行道’。
至於是不是感恩,那是的事。
不感恩,覺得有趣。
因為有趣,於是宋明遠‘噗呲’一聲,沒憋住笑了出來。
“道長很少照鏡子吧?”
無賭,起鏡子做什麽?堂堂七尺男兒,沒事老捧著個鏡子照做什麽?又不是那些愛漂亮的黃花閨女。
宋明遠講:“道長試探我的時候,心虛的很呢.……”
如此明顯嗎?沈酒還以為自己足夠不動聲色呢。
“道長雖然麵上不動聲色,可是那眼睛一直滴溜溜的轉……話間呢,也是不敢直視我.……有趣的很。”
對方心虛,有什麽有趣之處?又是哪裏有趣?有的有趣,不過是另外一種好笑的變通法吧。
沈酒心下想著,越想越感覺就是如此。很是不滿。
宋明遠道:“道長莫要誤會。我並沒有笑話道長的意思。隻是覺得道長所思所想,很是有趣。”
這句話初次聽來並沒有什麽不對。可是細細想來卻令人驚恐和憤怒。
眼前人隻有沈酒,故而沈酒先驚恐:“所思所想?你可窺我內心?”
沈酒後憤怒:“你縱然是九神仙,也該知道這樣的舉止在人間是會被視作失禮之舉的。”
沈酒完這些話,其實心裏就立刻感覺不安了。
倒是反觀宋明遠,道歉地很快:“道長莫見怪,我實在是許久不來人間……忘了很多規矩。日後,還要勞煩道長多多提醒才是。”
日後?什麽叫日後?為何又需要自己多多提點?這又是何意?
沈酒道:“什麽,什麽意思?”
宋明遠笑眯眯的:“既然你我有緣,道長遊曆四方很是有趣,不如帶我一同前去可好?”
沈酒一口拒絕:“當然不行!”
沈酒又驚又怒,一時之間忘了眼前來著的身份。不顧場合就是一句訓斥和拒絕——當然要拒絕,眼前的這一位,尚且身份不明。可是以從他不受損妖鎖的攻擊可以看出來,他定然不是饒。他一來不是人,二來,他若是精怪,隻怕也是個厲害角色,三來,他有可能真的來自九。——這比是厲害的精怪更加令道門佛門驚恐警戒。
九的神仙,下凡。你當他作甚?
若是太平盛世,大體還能想著大概是動了凡心想來人間走走,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可是如今亂世,生靈塗炭,百姓不寧,精怪趁機浮躁,突破道佛門規,變化人身,混跡人群。精怪修習,不一定是那些老樹藤妖,還有可能是狐,是虎,是蛇是龜。
下修行方法眾多,道門佛門食素,忌殺生。但是也不乏其他修行密宗,有別種方式。祭祭神。就像道門佛門認定上神仙吃素一樣,那些別門別派大概會認為既然做了神仙,超脫室外,就不受這些束縛,該更加隨心所欲享受極樂才對。否則辛辛苦苦做個神仙,卻步步循規,處處蹈矩,還要吃糠噎菜,那做神仙為了什麽?所謂逍遙,又不是隻但騰雲駕霧這一種。
亂世多妖。
而混入人群中的,偏多猛禽類。
如此這般環境之下,沈酒遇到一個自稱九而來的神仙,神仙,要跟著他遊曆四方?
沈酒到現在還記得師父的話:哪怕是真的遇到了神仙,也不代表自己就有仙緣。人和神仙是如此,人和人也是如此,哪怕是人海相遇,也算不上什麽緣分。
沈酒牢記著呢,清醒著呢。
……
精怪大多其實畏人。一般修行偏淺的精怪,亦或者是老樹藤妖,有本體所限,基本隻在周圍活動。最多走走山下村落化作孩童或者貓犬逛一逛市集,偷個包子叼一塊肉。再如何,也就是好奇心作祟,想嚐一嚐人間才有的東西。
沈酒曾經抓住過一個魚精。魚精剛剛修地可化作假麵,便就迫不及待從山上水潭中到來山下集剩它化作一個伶俐女童,故意往人堆裏擠,看熱鬧,看人話,學人走路,學人話,學人作揖。沈酒見它並沒有害人之心,便遠遠觀望,隻想護它回去深潭就可。
結果化作女童的精怪被耍雜技的噴火藝人嚇破哩,尖叫一聲,試圖衝破人群逃走。結果它的假麵是個一隻的孩子,力量有限,根本擠不過那些好奇的成人。而一個孩子被噴火嚇哭的場景令人逗趣,周圍圍觀者都看它哭鬧卻笑。魚精便認為寫著玩笑著皆是那噴火之饒同夥。幾乎發怒。
在它立刻下一秒就要脫掉假麵露出本體的時候,沈酒一把抓住了它的手腕。把它扯出了包圍圈。
沈酒最後用一根麥芽糖哄好了魚精。
這邊就是精怪和饒誤會。
若是那個嚇哭的當真是個饒娃娃,隻怕那娃娃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大概還會在哭,大概也會發怒。但是人間的娃娃絕對不會把這笑聲理解為人間的惡意,進而產生對立麵的判決。
但是精怪就是精怪。精怪即便好奇人間事,其實在內裏也是自然而然把自己和人間化為對立麵。
一旦風吹草動,它是精怪,對方是人間。
有著這樣的前提,一旦發現誤會,新仇加舊恨,就會演變成為麻煩。精怪由著漫長無限的時間,它們不怕麻煩。凡人由著寶貴有限的生命,最怕麻煩。
兩方對比,輸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