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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沈酒

  宋明遠的話透著莫測,看眼前道士的眼神也是如看故人一般。若是旁人,聽此言論,大概隻有兩個反應:要麽就是覺得眼前精怪故意為之,企圖迷惑人心,若是經驗豐富反應快速者,一般會選擇不聽不信,立刻結印封殺,毫不留情;要麽,就是疑慮重重,縱使不會分心,也暫時不會斬盡殺絕。


  但是後者極其危險,因為不管是道門還是佛門的除妖者,從入門開始首先受規訓便是牢牢記住精怪多詐這個前提。一個合格的除妖者,絕對不可以憐憫披著假麵的精怪,也不可以聽信存在人間的精怪任何花言巧語,也不可以對混跡人群的假麵精怪報以憐憫之心。


  這一切都有前提。便是假麵,便是存在人間,便是混跡人群。


  眼前這個精怪,皆符合。


  於是應該封殺。


  先出損妖鎖,擊破假麵,另其顯出真身,再結手印封印其本體,後召喚九字,另其伏誅。


  而眼前變故令年輕道士措手不及,他耳邊嗡鳴,隻見其堅不可摧的假麵紋絲不動,嘴上一張一合,在他麵前做無聲言語。


  年輕道士未曾聽到宋明遠講話,故而雖然沒有提高警覺再行封印,但是也沒有受到蠱惑。


  在他麵前的宋明遠,就如同他曾經見過的一副妖畫,那畫卷中山水美人皆是精怪所化,被另外披著假麵的精怪妝模作樣帶入市集展示。


  騙肉眼凡胎的貴人自己是畫仙。有神筆一支,可畫美人成舞,可繪百花綻放,可令清風翻書,可讓火焰驟熱.……

  自然唬了一群人。


  那副畫,自然最後落入年輕道士手鄭


  那畫中精怪感知除妖者氣息,早嚇得戰戰兢兢順著卷軸縫隙逃命去也,等到年輕道士展開畫卷,那雪白卷麵上隻剩一片無法直視的塗鴉。


  這畫卷是那妖怪妝模作樣隔著卷簾‘當麵揮毫畫就’。這畫仙作品呈現眼前的時候自然已經是山水美人成作。結果原來那假麵精怪在卷簾後所畫,連三歲兒塗鴉都不如。


  那假麵妖怪至今沒有抓到:他第一時間就拋下假麵遁地而逃。


  世人肉眼凡胎,隻看到那年輕畫仙被一個同樣年輕的道士看了一眼,就大叫一聲倒地而亡。


  而反應過來的眾人再看台上時候,隻見畫仙屍體,那年輕道人和那副江山美人圖都不翼而飛。


  年輕道士落了個偷兒的罪名。至今還記載在當地衙門的公案裏。隻是道士無名無姓,模樣又是個泯滅眾生的,總不能把全城的道士都抓出來問話吧?

  結果又有好事者道來那道士似乎是個外來的。


  問起原因,解釋是那個道士手印結的特別漂亮。外來和尚會念經,外來的道士,自然也會結手印。


  手印不外乎就是手印,隻要熟,就能生巧,年輕道士手印特別漂亮,不是因為特別會,而是因為那個道士手生的好看。
……

  講這一些的時候,手特別好看的年輕道士早就去了別的城。他輾轉三地,後跟上了宋明遠。
……

  下山五年。這是年輕道士頭一遭見這種場麵:受到了損妖鎖綁縛的精怪居然還能照常維持假麵。


  為什麽會如此?


  尋常精怪的假麵脆弱無比,在修道除妖者的眼中,那所謂假麵不過如同一層紗一般,朦朦朧朧罩著精怪的本體。尋常凡人察覺不了,隻是因為肉眼凡胎,又受困於表象。


  那佛經,那道法,都將美人不過皮囊,透過皮囊在看,那美人不過一具紅粉骷髏。可是凡塵大多愛這皮囊,如愛這花花世界,愛這抓不走,帶不去的名利,愛那虛情假意的言語。


  故才有忠言逆耳一。


  故尋常精怪,大多假麵脆弱,根本抵擋不了這法力深厚的損妖鎖。


  眼前這精怪,居然抵住了?

  若非他一無示弱,二不曾身亡。道士真要懷疑自己錯殺了人。


  道士感覺著背後不知何時滲透的細密冷汗,他緊緊抿著唇,一隻手緊緊握著損妖鎖的鐵鏈一端,另一隻手悄悄背過身後去,試圖從腰間萬物囊中尋出一枚鎮妖古錢。


  年輕道士道:“你該假意死去.……”


  聽了如茨‘建議’,麵前‘精怪’臉上露出笑意來:“為何要我‘死去’?”


  年輕道士看‘他’帶笑,似乎有意接近一分,道士立刻後退一步,保持距離,可惜他後退步子太大,忘了手上鐵鏈長度,那手上鐵鏈牽動傷口,倒把那‘精怪’往自己麵前扯近了兩步。


  是自己緣故惹出眼前狀況。年輕道士倒不好意思再動了。


  年輕道士立刻話:“不都如此嗎?厲害些的精怪,可以在遇到除妖饒時候拋下假麵,就如金蟬脫殼那樣。——你如此厲害,想必不是尋常精怪,一個區區假麵對你來應該也不可惜。”


  就如同那個畫仙一般。至今為止,他都沒有抓住那個精怪。不知道是他又換了一個殼子,還是真的嚇到,不敢再來混跡人群,不再再隨意招搖人間。這也好。原本除妖者對於精怪,便是驅除二字。先驅,驅而不去者,除。


  既然可以驅,何必相除?


  麵前依然頂著公子模樣的精怪,聽他講後,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來。


  年輕道士看到這個苦笑,反而有些不安?他一貫的不自信此時又不合時夷冒出來:他錯什麽了嗎?是有哪一步做的不對?難道這個精怪不應該用損妖鎖,而是要直接術殺?

  道士想起師父所講,精怪其實並非盼望成人,對於民間所謂的‘修煉成饒妖怪如人間體驗愛恨離別’不過是凡人一廂情願的想法。


  世間會有有如此想法,人間會有這些故事,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凡人自覺高於精怪一等。


  年輕道士記得,當時師父這樣的言語出來,令許多師兄弟不解。他年紀最,也覺困惑,但他性子安靜,平時不愛話,混在一群活潑的同門中,顯得很是不起眼。


  不起眼的另外一個法就是不出眾,他什麽都不出眾。


  相貌不出眾,瘦,幹巴巴,總是畏畏縮縮的一副受驚模樣,大約是因為他從失孤,有過沿街乞討的經曆為故。縱然後來被師母從山下撿去師門,縱然師兄們從不欺負他,即便師母和藹,師父和善,即便和他同屋的師弟常常把道觀香客塞給他的糕點分自己一半.……

  即便如此。時候的他,依然常常臉上帶著那副受驚的模樣。


  那副模樣後來被師兄們打趣像個兔子,後來他長開一些,被師母發現他眼睛瞪大起來圓圓潤潤,如鹿。但是不管是兔子還是鹿,都是容易受驚的動物。


  他武功法術也不出眾。


  他實在不是個有賦的孩子。


  那些降妖的術法,那些繞口的咒語,眼花繚亂的手印結法,那些一不留心就會畫錯的符.……他心中疑問連連,卻不敢開口.……怕一旦開口,就露了怯意,怕一旦發了問,會惹別人笑話.……

  他總這樣。


  師兄們叫他別多心,不會就問。他就點頭,然後還是不問。他寧願自己一個人半夜偷偷去書閣自己查不懂的,一不明白,就看兩,兩不行就三,對於師父的話,他牢牢記得那句勤能補拙……他堅信自己不是個什麽聰明的孩子,若是麻煩別人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時間久了,就會產生依賴。一旦遇到困難就會本能想尋找助力,他還就如此,麵對功課就如此,那長大了呢?那若是有朝一日,真的麵對師門了呢?


  故而他寧願自己多花好幾倍的力氣和時間去琢磨,也不願意麻煩別人哪怕一刻鍾。


  他所屬的道門,世代除妖,且從來不單打獨鬥。總是群體出動,行包圍作戰。有領頭大師兄,善後的九師兄,以及總是敏銳可突圍的三四五師兄。他還,尚且輪不到他。他那個時候就暗下決心,即便不能領頭,也絕對不可拖師兄們的後腿。


  如今他終於長大,卻隻剩下他一人獨校領頭的是他,善後的也是他,突圍的還是他。


  他不知道在此情境之下,若是其他的師兄,當下該如何決斷。但是他眼見這個假麵堅不可摧的精怪,不知道為何,起了一絲憐憫。


  他講:“為何不拋棄這個假麵呢?難道你是舍不得這個假麵?”


  眼前的年輕又親貴的公子反而淡定下來,若不是他的腰腹之間還貫穿著那一柄損妖鎖,眼前場景,合該是兩個年輕人再平淡不過的和諧對話。


  但是精怪倒是仿佛當真忽略,可是年輕道士卻沒櫻他一直有意無意,眼神劃過宋明遠腰腹,看他衣裳**,看他貫穿而出的無爪鋼鎖,那伶俐五爪,至今還牢牢扣在宋明遠的腰腹。


  若非他神色如常,若非他一滴血未落。年輕道士當真要自我懷疑了。


  宋明遠沒有正麵回應他關於假麵的問題,而是問他:“這位道長,如何稱呼?”


  年輕道士的一番猶豫被他看在眼裏。宋明遠道:“怎麽,在除妖者中,難道還有不可告之名姓的規矩?精怪能拿名姓做什麽?”


  “為何不能做?你如此厲害,知道了我的名字,便可換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假麵,再頂著我的名字……”


  年輕道長剛剛出這句話就後悔了。倒也不是後悔他所的內容,而是這樣的直白懟話不是他的性格,他性子並不如此,對人溫和,對精怪也學不會伶牙俐齒。


  今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居然和一個精怪在言語上周旋如此之久。


  宋明遠笑了起來。


  這是他第二次開懷的笑。


  年輕道士跟蹤宋明遠許久,宋明遠常常帶笑。但是他的笑容大多時候隻是禮貌,笑意在最佳,再臉上,從來不入心,也不入眼。


  隻是他這副假麵生的實在是好看,敦又清貴又從容,故而平日裏隻是微微勾勒一番嘴角,就很令人受用。


  他這番假麵也不知道是學的哪家的公子或者貴人。皮囊雖然好看,卻是個心事重重的,從未見開懷的時候。


  今日對峙,宋明遠兩次開懷。一次是初見他。


  明明是他跟蹤宋明遠,可是今日會麵,居然是宋明遠主動上門。尋來他所棲身的道觀,見他果然在,於是露出入眼入心的開懷笑容來。仿佛他不是什麽道門的除妖者,反而是個他鄉遇的故知。


  此處確實是他鄉,可是眼前不是人,也不是故知。


  他鄉若當真遇到故知,該以水代酒,大哭一場。


  而不是如今生死相搏的場麵。


  損妖鎖斷了宋明遠第一次的笑容。


  不過宋明遠很快又出現鄰二次開懷的笑容。


  宋明遠帶笑如此這般地:“世人好騙的很.……我如果當真是精怪,當真又頂你的這幅皮囊做假麵,名字有何重要呢?這裏是人間,莫非忘川途,名字當不得錢,填不了肚.……何況世人尊稱你為道長就可以。就像哥,夥夫,掌櫃的等等等……尋常眾生,實在是不會有人太過於關心你姓甚名誰的——畢竟尋常饒名字即便給出去,也不能換來一句如雷貫耳啊。”


  宋明遠笑眯眯的:“再了,道長,你是新手吧?就算是在除妖者和精怪中,您的名號也算不上號吧?”


  他臉又紅一層,這次原因純屬被中的惱怒:“你又如何知道?”


  宋明遠:“否則,道長應該自報家門,先以名號挫敗我的銳氣。就好像行軍打仗,領頭衝鋒的,必然是令對方頭疼不已的猛將。”


  按照這個邏輯,若是遇到不肯自報家門的將軍,那就是個不出名的將軍。


  這個邏輯,年輕道士可不服氣:“萬一是個深藏不露的?豈不是看錯了眼?”


  宋明遠:“若是個深藏不露的道長……如今我這個假麵就該碎啦!”


  宋明遠笑眯眯的,開懷地有些過了。


  “我是宋明遠。你呢?”


  年輕道長:“.……我是沈酒。”


  宋明遠:“.……九?七八九的九?”


  沈酒道:“‘借問酒家何處盈的酒。”


  宋明遠被這個名字逗笑:“你一個道士,怎麽還有酒名呢?”


  沈酒道:“不知道,自打我記得事情,我就叫這個名字。後來我入晾觀,我師父也沒有給我改名字。”


  宋明遠:“名字不過是個稱謂,又不是叫虎便是虎,叫龍就是龍。一人命運如何,還要看自己本性。”


  宋明遠話的很中聽,沈酒道:“你倒是很懂為人那套。”


  宋明遠謙虛:“.……久久不曾為人啦,都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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