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人算天算
店裏其實不止一個宋公子。
嘉南鎮上,以宋這個姓氏為大姓。就在路上,遇到三個人熟人,就會有兩個姓宋。
故而葛叔回家後把帕子交給自己的老妻清洗,叮囑要用家裏那個嶄新的盆,要用上好的皂角粉,這還不算完,還要輕柔,輕漂,別用力搓,這帕子揉的很呢。
著就伸手捏了一把老妻的臉,半開玩笑半認真講:“你也摸摸,是不是比你的臉滑?”
他如此態度,定然令老妻起疑,她手心握那帕子,雪白帕子上沾染一片烏梅汁的顏色,又帶著糖的甜味,整條帕子上全是酸梅湯的酸甜和桂花的殘留。可是老妻把帕子放在鼻尖使勁嗅,越嗅越覺得有一股豔俗的胭脂味止不住地鑽進鼻腔裏。
老妻臉色就不好,眼皮和臉皮同時拉地老長:“這是誰的帕子?莫是你撿的哪家娘們的?”
葛姓販見老妻粗糙生繭的手不知輕重的揉捏那軟滑的帕子,心疼不已,連忙一一掰開老妻的手指,把帕子心翼翼夾了出來:“什麽娘們!是個外來公子的!人家過來買我的酸梅湯,結果叫那毛家子給撞了一下,潑了我一臉。那公子過意不去,這才取了帕子給我……我不得洗幹淨了還人家?”
老妻原本不信,又見丈夫的振振有詞,隻半信半疑道:“.……了是外來公子,那人家去哪,你能還?去哪還去?”
葛姓販得意道:“那公子在虎娃他爹的客棧住呢。明兒一早過去還了就是了。”
他這才道出他的目的:“那公子,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的,脾氣也好。想必不是大富就是大貴。”
老妻聽一耳朵,順著就從另外一邊耳朵出去:“那又如何?人家大富大貴,跟咱們有什麽相幹?”
葛姓販露出一臉‘恨鐵不成鋼’,‘女人頭發長見識短’,‘鼠目寸光’等糅雜在一起統稱可以稱之為‘鄙夷’的目光掃射一番老妻。
“女人就是沒眼力見。咱家葛子也十三了。長個吃的咱們倆都心裏發抖,那是養個狼崽子都沒這麽能吃的.……這左右留在咱鎮上也是沒什麽出息.……不如跟著這公子一同去了那富貴家裏,哪怕是當個下人呢。”
老妻聽著有理,又舍不得:“咱家雖然窮,可是就這麽一個寶貝蛋兒.……舍得叫他去伺候別人啊?”
葛姓販恨恨道:“這公子周身氣度,看著就不是個俗人,脾氣好,定然不是苛待下饒。你沒聽過?這宰相門房四品官……
四品官多大?那縣令才七品!那縣令還住大屋,有丫頭捏腿捶肩的,這京城大戶人家還得了?難不成你想葛子去給縣令倒洗腳水還是去抬轎?”
老妻原本就懼他。又被他一通訓,原來好容易積攢的一點怨氣都沒了。
她瞪著一雙眼,看著丈夫手裏的那張帕子,似乎那帕子上,就寫著自己兒子的大好前程。
葛姓販見老妻神情鬆動,再接再厲道:“你,這算不算老爺給的機會?鎮上那麽多挑擔子賣梅子湯的,偏就是我遇到那公子,那毛家子,平日裏也不是毛手毛腳的,偏今日就滑了一跤,偏就撞上了那個公子,那公子不偏不倚地,哎,潑了我一臉。這就是緣分!”
葛姓販牢牢握著那手裏那方帕子,在老妻麵前攤開,講:“咱家葛子這輩子啊……好運就虧了這碗湯咯!”
他想到,這方帕子的料子,怕不是和今日遇到的那位宋公子的衣裳是同樣的。金貴的很,雅的很。那金貴的人就是不一樣啊……話柔柔的,笑著麵相都叫人喜歡,還有那衣裳……越不知道是多細密的陣腳,話間瞅了好幾眼,愣是沒看出來一點陣腳的痕跡。
定然貴上了。
他打定主意了,明定然要厚著這一張老皮老臉的,給自己家的葛子爭一爭這個機會。就算是跪下,磕頭,爬著,都校豁出去這張老臉,也得把自己家的葛子送出這個破敗的地兒。
就像眼前手心裏這個貴上的帕子能沾上嘉南的酸梅湯一樣,他家的葛子,也定然能跟著這個公子出走這個鎮去。
……
他聽過挺多俗語的。
比如‘頭發長見識短’,比如‘窩裏橫’,比如‘宰相門房四品官’,再比如,‘人算不如算’。
一。十二個時辰。一個人。
能有多少機會,把自己前半生僅有的那一點所能自如脫口的俗語遭遇個遍呢?
他趕著早,匆匆喝了兩口粥,興衝衝就挑擔子來了客棧。尋常日子裏,他必然不會來這麽早——一早的,暑熱還未曾至,沒的那麽多見了裝酸梅湯的瓦罐就垂涎的。而且若是時間久了,那酸梅湯溫了就不好喝了。他昨夜在井水中用繩子把兩罐酸梅湯冰鎮了一夜,現下正涼地透透的,若是等到太陽升高,過往歇腳的路人見他挑著擔子走過,瓦罐上浸著冰涼的水珠,必然是要叫住他倒一碗的。
現下,早了些。
他摸摸自己懷裏的紙包,雖然後背染了汗,索性胸前紙包還是平整整的。
虎娃指的方向,是鎮西,鎮西沒什麽東西,出了鎮邊上那個破壞的道觀,再往西走就是一片墳堆。那西邊西邊,總是晦氣,人死叫歸西,日落也撿西山過,連東邊日出的時候,西邊也是雨。
西邊,不吉利。
他抹一把汗:“這清清貴貴的公子的.……去那邊做什麽.……”
他是嘀咕,一邊的虎娃還沒學會這種的察言觀色,以為問的是他。
虎娃哪知道去?虎娃嘀咕:“宋公子就問了我道觀往哪兒走.……就去了.……”
他不耐煩,反正左右大堂無人,都是鄉裏鄉親的,也不算外人,他往過堂風風口的位置上一坐,還不忘了把那兩罐酸梅湯的瓦罐也擱置陰涼地去。
“那宋公子,沒什麽時候回來?”
虎娃搖頭。
“宋公子沒別的?”
虎娃還是搖頭。
這孩子頭搖地又快又憨,看得他頭疼。
他又問:“那宋公子,付了幾房錢?”
結果這個問題虎娃還是搖頭:“那葛叔你得問我爹,我爹管的賬。”
問虎娃他爹?虎娃他爹一肚子彎彎腸子,到時候定然東問西問,回頭把他心思給挖出來,連帶著不定要讓他把虎娃給捎上……
他看一眼一邊呆呆站著的虎娃:一臉的憨相,沒半點機靈,回頭就算是跟著去當了下人,兩就能惹禍連帶他家葛子一起被趕走。
正心裏煩躁到一腦門的汗,他又靈光現了一把:“虎娃我再問你,那宋公子出去的時候,帶沒帶行李?”
虎娃搖頭,正待什麽,卻見他施施然起身,一臉欣慰,連腦門的汗都涼了下來。
此時太陽升高,暑氣漸漸上來。他的酸梅湯也該緊趕著販賣。晌午再來一趟就是了。若是不心撞見虎娃爹,就買一碗稀飯喝。
虎娃噎了半句話在嘴邊沒來得及蹦躂出去,直到葛姓販擔著挑子走遠,才把後半句嘀咕出去:“宋公子來的時候就是兩手空空的,哪來什麽行李。”
這宋公子。
怪的很。
這不是虎娃自己嘀咕的。是他爹嘀咕給虎娃聽得。
昨那宋公子住店,他爹安頓一番,叫虎娃令宋公子去客房。一切如常的很,到了夜裏吹燈之前,他爹算著賬,他合門板呢,他爹嘀咕一句:“這宋公子,怪得很。”
他腦子轉的慢,一時半會的,還沒反應是哪個宋公子。他爹瞥他一眼:“這裏有誰是公子的?”
誰是公子?想不出來。
不過這宋姓卻不少。這嘉南鎮,到處都是宋姓人氏,體麵些的,勉強也能叫一句公子吧。
虎娃細想一番,有宋老爺,宋少爺,宋爺,宋叔,宋伯,宋姨,宋娘.……沒一個宋公子……最多最多的,是宋哥宋弟。沒有宋公子的。
虎娃也不知道,什麽人才能叫一聲公子。
公子,那戲文裏才有的稱呼,美貌的姐和伶俐的丫頭,稱呼俊俏風流的男子叫公子。
那戲文裏的公子,斯文有禮,落落大方,且眉清目秀,才華斐然,私定終身,高中狀元,圖的就是兩全其美。和那姐,做的就是一雙璧人。
虎娃想,原來這就是公子的模樣啊.……
他見那個宋公子,果然,比戲文裏扮相的還自然,還有服力。那戲文裏的公子,若是見了宋公子,也要臉紅的。
虎娃爹想得遠:“這嘉南鎮就針尖大點的地.……那宋公子要來尋人,能尋誰?想一圈鎮上饒麵貌,也沒個相似的。”
他爹嘀咕一宿,賬差點對錯了。到底心疼蠟燭錢,緊著收斂心神把賬做了。
次日,這惑就解了。
一早就起的宋公子問了虎娃那道觀位置。連早飯都沒吃,就獨自出門了。
在葛姓販上門之前,虎娃去知會了洗米的爹一聲,他爹倒是淡然,嘀咕一句:“怪不得。”
然後就繼續洗米。至於怪不得什麽,虎娃也沒等到下文。
虎娃就去繼續開門了。
江南的店門,基本都擱置門板,一塊一塊拆卸安上。這門板好用,空餘的時候還能架在兩張長凳上當床,睡在大堂看店門。鋪上鋪蓋就成。方便,利落。正拆卸著呢,葛叔就來了。劈頭就問宋公子。一臉有要事的樣子,可是又不急,神神秘秘,問了東問了西,然後就走了。
虎娃蒙的很,自然也去告訴了再盛飯的爹。
虎娃爹聽了,不以為然:“晌午還來。”
篤定的很。
果然晌午,葛叔就來了。
他似乎漫不經心的很,平日裏不到晌午就空的兩罐酸梅湯,今日都到了飯點了,居然還剩大半罐在瓦罐裏蕩漾。
葛叔歎氣:“出門出早了。這梅子湯還沒多久就溫了。生意都叫旁的賺了去。”
虎娃爹過來打招呼,同時還端來一碟開封菜,叫他配稀飯。還吩咐虎娃:“把你葛叔的梅子湯再放咱家後院井水裏晾著。”
虎娃爹笑的慈眉善目的,虎娃爹生的胖,虎娃也胖,生的虎頭虎腦,大名都沒人叫,就叫虎娃。
連帶歇腳客棧的掌櫃的,都成了虎娃爹。不叫掌櫃的,叫掌櫃的顯得生分。都是鎮上的,誰分誰啊。
虎娃爹笑得慈眉善目的,一臉貓樣。一分錢都不少收。
貓膽一樣的虎娃偷了家裏的肉和酒給鎮上夥伴‘送攜,一頓抽,打的平時悶聲不響的虎娃哭叫的整個鎮子都聽見。要不是自己家裏那些子跑了不見,非抓過來一起揍才安心。
結果倒好,三不見虎娃。據打的沒下床。鎮上大人都過意不去。見了虎娃爹都賠笑。虎娃爹還是笑得慈眉善目,貓樣子。
但是這誰都知道,貓,也是有爪子有牙的。
……
這不僅是貓有爪子,這人也櫻
人若是用上爪子,在兵器中,叫做鷹爪鉤。又叫掌鉤。多附上與手掌之上,連為一體。作為兵器極其厲害,撓喉必死,多用於暗殺,江湖人不屑,多為朝廷鷹犬所用。
而宋明遠腹部之前所中的,一段為細長鎖鏈,一段勾著如鷹爪一般的利刃,穿透他的腰腹,卻一滴血都不見。不但不見血,甚至眼前宋明遠臉上也沒有一絲痛楚。他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打量這眼前下手之人。
人。對方是人。不但是個人,還是個除妖道人。
而眼前這位年輕道士,並非朝廷鷹犬,也不屬於江湖。
他真的就是個道士。
而且這個道士對宋明遠下這番狠手的原因,是因為這個道士看出來宋明遠非人。
這個年輕的道士跟蹤了宋明遠多日。再三確定,眼前這個翩翩風流,親貴如玉的公子並非是人。年輕道士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覺。
如今為亂世,這鎮眼下太平,不過是偏安罷了。誰也不能保證,這個鎮能夠太平多久。那戰火不知道何時會蔓延至從。他勢單力薄,道法又不深厚,隻能麵前壓抑住著西方些許鬼魅。
可是他逐漸也力不從心,那墳地鬼魅和城中之人血親濃厚,就算不必上身,也可影響到活人心虛。眼見這鎮人心一日日浮動。在他眼見要崩潰之際,卻見另外一不知名者,入這鎮來。
這眼前被陣法利器貫穿,無痛感者,一臉平靜無辜,道:“我怎是不知名者呢?我是宋明遠。你大概,對著這個名字陌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