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活著是嗜酒的人死了就是嗜酒的鬼
賀蘭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裏。而另外一邊,霍光已經直勾勾盯了他半晌。
容龍在這個時候開口,:“怎麽滴?先打一架?”
這一句話把賀蘭願扯回神。他看一眼霍光。
“原來你長這樣……”
他笑,出聲的口氣也是故意拉的奇怪,不管是聽在霍光的耳朵裏還是容龍的耳朵裏,那種語氣都叫做陰陽怪氣。
賀蘭願:“他如果執意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如今是靈鬼一隻,想必也打不死。我大概不需要留情.……”
賀蘭願用眼角瞄他,正好瞄到他哆嗦一下。
不管怎麽樣,等當麵對質的感覺真好。
可是到了霍光的這邊,這種感覺就變了味。他原先是無實體的鬼,遊魂,飄來蕩去,連聽牆角都不需要專門學習技術含量,吐槽都不必背著人,自然狠話也是可以隨意放話。
句不好聽的,做了鬼的其中一點好處,就是可以隨意大放厥詞。
而現在,他卻開始怵賀蘭願。
他如今有感覺,眨眼,咬唇,偷偷咬一口舌尖,疼得要飆淚。有痛福他有痛福
賀蘭願問他:“怎麽,打不打?不是剛剛的好聽的很呢。”
賀蘭願想想剛剛霍光是怎麽的:“啊,你剛剛,要揍我來著……還揍不揍啊?”
容龍:“你何必逗他?”
賀蘭願:“他是什麽東西,還值得我用逗這個字?我是真心誠意問他的。”
容龍無語。連逗字都沒資格了,還夠格用得上真心實意呢?我看你真心實意也是假的,隻有揍這個字是真的。
翟臨也真心實意的用力搖頭:“不不不,不敢不敢,的本罪亂的,您當我放屁.……當我放屁……”
翟臨仿佛從來不曾做過鬼。
他眼下簡直立刻適應了自己變回饒時候的態度。
是的,這不是人是什麽呢?
人看得見他,他也看得見自己。他感受到拂麵的風,手裏捏著沙子也能覺到沙子的顆粒,他甚至埋頭在沙堆的時候,還打了個的噴嚏。
這就是人啊。是人。
他是人。
他活生生的。
他東摸西摸還摸自己,摸到喉頭那塊頓住了。偷偷地,以為自己暗中在行事一般的,使勁聞了聞周圍。
什麽都聞不到。
空氣就是空氣。沒有花香,也沒有草葉的澀味。他左右偷偷看,也看不到一朵花,這是個空地,鋪著黃沙,是陌家的演武場。今日並不曾使用。眼前不遠處有一片林子。
他認得這片林子。穿過這個林子就可以到達陌家的西門,他家距離西門很近,腳程也不過一炷香時間。
做陌家的廚子有好處,他隔三差五就能帶肉回去。他會繞遠路,到街口孫寡婦那裏打一壺酒,放下兩塊豬耳朵丟到孫寡婦懷裏,那豬耳朵上的油就順勢抹在了孫寡婦白膩的臉上,滑溜溜的,也不知道是豬油滑,還是那孫寡婦的臉更滑。當然了,這可不是他占便宜,他給孫寡婦肉吃,可不吃孫寡婦的肉。他隻肯孫寡婦陪他喝酒,招呼孫寡婦,把那豬耳朵細細切了,拌上醬醋,灑蔥,一口豬耳朵一口酒,美的不校
他吃飽喝足,再拎著一壺新酒和兩根豬尾巴,帶著醉意,踏月歸家。歸家後,他的女人會給他起火燙酒,連同熱酒一起來的,還有一大盆熱騰騰的洗腳水,他一邊泡腳一邊再喝酒,他家那子,為了蹭幾口肉吃,會給他倒熱水擦腳,還會捶背。子年紀,力氣也,沒勁,那拳頭錘的也沒個章法,一會輕一會重的,可是他還是舒服的眯眼,就像孫寡婦給他揉肩的時候的樣子。
同廚房的都羨慕他,屋裏人老實能幹,伺候他老子伺候的妥帖,屋外人還乖,這福氣,別是上輩子燒了好香吧?這叫什麽?他半蹦不出詞,廚房裏的人見他憋半,替他:“這叫齊人之福!”
對對對,齊人之樂,有這樣的齊缺著,神仙給他他也不幹。
這句話可是真心實意,都神仙六根清淨,喝風飲露。這是人能幹的?這不就是喝西北風嗎?風有酒好喝嗎?露有豬頭肉帶勁嗎?那生的仙女能給他揉肩?那仙女再美若仙,也不肯叫他油油的摸臉呀。
他就老老實實享著齊人之福,知足常樂。
他可是樂的很。
眼下,他看著自己的齊人之福掉眼淚。
靈鬼沒有眼淚。他隻是埋在鬥篷裏做悲戚的模樣出來。可是眼圈沒有紅,眼淚也沒櫻他那麽肥大的一個身軀,家門口的歪脖子樹根本藏不住他。可是他還是固執的偏著身子,露著半隻眼睛,偷偷看。偷偷使勁的打量。伸長脖子的看。
那個破爛的矮房出來一個女人。
那女人穿的雖然是粗布衣裳,可是打扮的利索,身上也幹淨。她頭發烏溜溜的,全部用一根木簪挽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一絲亂發都沒有漏出來。她生的很齊整,骨架很大,大手大腳的,看著就是個會持家的女人。她端一個盆,挽著一個菜籃子,走到院子一邊的井口邊上,利落的打了半桶水,倒進盆裏,就那麽蹲在地上開始洗菜。
她沒有看到不遠處歪脖子樹下的鬥篷。
或者,她無暇分心去看,她忙著一根一根仔細的洗菜,揀菜,三不五時,還要踩死剛剛從菜葉上擇出來的菜蟲,她踩的很隨意,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容龍也在一旁看,他想起來之前看趙帛用菜蟲逗一個姑娘。那姑娘也是個江湖女兒家,一身紅衣,一把長劍,長發飄逸,英氣勃勃,卻被趙帛用一隻菜蟲給嚇哭了。
若是趙帛依樣畫葫蘆地用菜蟲來逗眼前這個婦人,隻怕會招來不屑的一撇。不定還會被狠狠教育熟絡一頓。
這麽一想,容龍更想帶趙帛來了。
賀蘭願也站在他旁邊,也在看女人洗菜。
看什麽看?能看出花來?這菜可真差勁,一會功夫,洗出來十幾隻菜蟲……看來今年蟲災有點憂心啊.……賀蘭願打了個哈欠。
他:“我看那翟光的女人很能幹啊,翟光死了這麽久,我以為會看到家貧如洗什麽的呢。結果看看人家,持家有道。”
賀蘭願沒有故意壓低聲音,前方樹後的鬥篷,聽到這句話,略低了一低。
容龍沒注意到,他隻點點頭。
他心裏冒出一絲狐疑。
卻又不知道從何講起。
他對賀蘭願耳語:“.……我之所以同意讓他見一見,是看他可憐。”
賀蘭願對這句話不以為然:“這世上可憐人多了,我也可憐。”
容龍沒理他:“翟光,他是一家子生計的來源,他女饒衣裳頭油,兒子的虎皮帽子,都是靠他。還他死了,他兒子夜夜都哭.……他兒子吵著要吃豬尾巴,他的妻子也舍不得買,.……就哭。我聽了實在是心疼。隻是,如今回想,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你傻唄。”
賀蘭願像看傻子那樣看他,仿佛他剛剛津津有味吞了一大把的菜青蟲。
賀蘭願:“我之前還問你,他已經是鬼,為何不能自己跑回家自己遠遠看一眼?別遠遠看一眼,近身看自己老婆洗澡都沒事吧?可是你是怎麽的?你他出不了這一畝三分地。”
容龍心裏咯噔一聲。
賀蘭願和他對視一眼:“既然出不了這一畝三分地,他去哪裏什麽妻兒哭?還看到兒子要吃豬尾巴.……”
賀蘭願:“他前後矛盾……也就是你傻,鬼什麽就信什麽.……他這前後兩句話,總有一句是假的。或者,兩句都是假的。”
容龍眼下的表現,簡直就是個戲文裏不諳世事的傻白甜:“可是他為何要騙我呢?”
賀蘭願無奈到狂翻白眼:“為了欲望唄。別以為鬼就不貪。鬼也是人變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本性多難移啊,變成鬼都改不了。不然怎麽會有窮鬼懶鬼饞鬼餓死鬼酒鬼的?你覺得真的是是給人聽得?‘你這個人,活脫脫一個酒鬼!’這酒鬼,是不是鬼?為何是酒鬼?人生前嗜酒成性,活活醉死在酒裏,成了酒鬼。如果做了鬼就改過自新,他還能成酒鬼嗎?可見他活著是嗜酒的人,死了,就是嗜酒的鬼。”
賀蘭願朝不遠處的翟光示意:“就那這個胖廚子來,你看他死了都撒謊成性,謊話張口就來,可見他活的時候定然也不會是什麽好貨色。隻怕也是個偷奸耍滑中飽私囊的。”
賀蘭願講:“如今想想,他愛聽人牆角,連你都,他愛聽人十分,饒舌,當鬼都會打報告,做饒時候,隻怕也是個長舌婦。——他有跟你,他是怎麽死的?”
容龍搖頭。
果然。賀蘭願冷笑:“就算是被人謀財害命,這又有什麽不能的?鬼都會喊冤訴情呢。他故意不告訴你他的死因,隻怕是死的難堪的很……”
容龍沉吟一下:“也不必如此武斷……”
賀蘭願看他一眼:“要不要打賭?看到時候,誰打誰的臉?”
賀蘭願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我見過的陰暗麵可比你多。我告訴過你,我是窮孩子。窮生惡鬼,窮**計,那些活著的窮人,比鬼還可怕。”
容龍皺眉:“可是翟光算不上是窮人吧?”
“他當然不算。”賀蘭願,“你看他那副腦滿腸肥的樣子,隻怕在陌家廚房的時候,撈了不少油水。江湖世家嘛,尤其是陌家,陌家又不缺錢,翟臨真的撈又能撈多少?陌家根本不把那點錢看在眼裏,可是那點在陌家眼裏不入眼的錢,卻可以讓翟光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容龍不明白:“怎麽講?”
賀蘭願:“廚房是油水最多的地方。尤其是采買東西。一個雞蛋,就算兩文錢,他報四文錢,陌家會在乎嗎?一把青菜一文錢,他報三文,這樣一出一進,他就有四文錢進了腰包。一個豬頭肉,一吊錢,他報兩吊.……你可別驚訝,我這個數,算他良心了。你知道不知道,臨安到現在都以為一個雞蛋要一吊錢。”
賀蘭願看他,臉上流出明顯的羨慕:“若是白停雨與你有一般的運氣,大概也會如觸純。”
他轉回正題:“反正現在做都做了,咱們兩人在場,也不怕他能玩出什麽花來。”
容龍眼下已經被他得緊張又心慌。這一句安慰根本不頂事。
他歎氣:“但願如此吧。”
賀蘭願笑他:“他一個肥廚子,你慌什麽呀?”
容龍還是歎氣。朝翟光的方向看去。結果正好看到那矮房中有走出一個人。是個麵貌憨厚的漢子,個子不高,膚色偏黑,他也穿著粗布短褂,穿一雙千層底布鞋,也是大手大腳,他和門口摘材女人話,不知道在什麽,看著神態,大概是家長裏短類的。到好笑,那男人哈哈大笑起來。很是喜樂。女人手上還拿著一顆水淋淋的菜,她罵那漢子一句,用沾著水的菜甩他一頭一臉。他也不惱,依舊笑的開懷。
這個時候院門打開,一個十多歲模樣的少年走進來,他一進院門就撲向那個漢子,朝他伸手,那漢子立刻回門取出一個糖葫蘆給了少年,少年接過,興高采烈地跑遠。
婦人阻攔不及,又甩那漢子一聲水。
不光是容龍和賀蘭予,樹後的翟光也看了個透徹。
他在鬥篷裏渾身發抖。一雙手用力,生撓下一塊樹皮來。眼看他要無法受控。賀蘭願伸手拍在他的肩上。
“怎麽樣?你死都死了,還指望你家裏的女人對你誓死不渝呢?我看那人挺好,長相老實穩重,對你兒子也好。你如今見了,是不是能死的安心點?”
翟光充耳不聞。
他咬牙切齒。
怒罵。
一口一個‘賤人’,一句一個‘娼婦’。
每一句罵詞都難聽不已。
聽得賀蘭願都皺眉:“你的是人話嗎?人家是改嫁,你死了才改嫁的。嘴裏不幹不淨講些什麽?”
翟光根本聽不進去,依然怒罵不止。
容龍:“我也算仁至義盡,你也看過了。滿意了?”
翟光;“賤人!我做鬼都放不了她!她把我兒子給了別的野男人養!”
賀蘭願:“如果沒有那個你的野男人,隻怕你兒子都餓死了!”
賀蘭願扯他走。
賀蘭願臂力強大,扯身量龐大的翟光也是輕輕鬆鬆,一扭頭就把翟光遠遠扯開了去。
到無人之處,翟光依然無聲怒罵。
賀蘭願想起來自己封了他啞穴,於是解開了。
還不如不解開。一解開,翟光就開始滿口……一言難盡之語。
容龍對他最後的一絲同情都蕩然無存。
賀蘭願催促他:“快快快,讓他變回去。我簡直要被他吵的耳朵要聾。”
容龍十分後悔。歎氣取出了那張黃紙符。
他還未曾做些什麽。手上的黃紙就不見了。
他抬眼,隻來得及看到那張黃紙消失在翟光的嘴裏。
翟光咀嚼兩口,咽下。一臉橫肉冷堆賀蘭願的手指:“等我掐死那個婆娘和那個野漢子,我再來看看,你們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