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手

  夜很靜,能夠聽到隱藏在積雪下麵的生物那種鬼鬼祟祟的聲音。


  “雪盲症”這三個字我是第一次聽說,它給我帶來了黑暗;黑暗於我,並不陌生。我認識一個習慣在黑暗中活動的人,或者應該說,是一隻習慣在黑暗中活動的手。


  那是我剛剛開始讀小學的時候,班裏的同學都很客氣,嘲笑我臉上的黑斑時還懂得捂著嘴巴。沒有人肯跟我坐同桌,為此還嚇哭了幾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真是我的罪過。二華跟他們不一樣,他願意跟我坐同桌。他的手在黑暗中伸向我的口袋,我的口袋裏有母親給我買早餐的錢,而我從來不吃早餐。


  我幾乎沒有看見過二華把手伸到桌麵以上的位置,他的手習慣了在黑暗中活動;不隻伸向我,還伸向別人。


  班裏辦了小銀行,大家存錢,由班長負責管理,共有十七塊三毛錢;對於平日裏討要一分硬幣也得抱著家長的腿哭鬧三天的我們來說,那是一筆巨款。二華的手在黑暗中伸向了那筆巨款。他拿著那錢在校門口的小吃攤子上買兩分錢一包的酸梅粉吃,為的是得到裏麵的忍者神龜卡片。不幸的是,他的那隻手,被臘八所帶領的正義之師當場抓獲。


  一時間,千夫所指,洶湧澎湃。


  二華的父親當著老師和同學們的麵,解下褲腰上的皮帶把二華抽了一個皮開肉綻,接著把他扔下不管,叫他以後都不要再回家。二華的祖母跑來學校抱著半死的二華痛述五千年的血淚史。原來,二華的生母在剛生完二華沒多久的時候被一個本家的嬸子冤枉偷雞蛋,為證清白,一怒之下就喝了農藥;她的命就隻值一個雞蛋,如果被她知道自己兒子又成了小偷,不知道會不會再死一次;大概會拉著兒子一起再喝農藥,那是她擅長的。二華的父親再娶,後媽又生了一個兒子,對二華百般虐待;父親死向著後媽,隻要後媽一告歪狀,他就會毒打二華,皮帶、藤條、木棍、磚頭,摸到什麽是什麽。


  老嫗哭得昏天暗地,老師說這跟二華偷竊沒關係。結果是,以前大家管二華叫“小偷”,從那以後,大家管二華叫“沒娘的小偷”。


  二華的手繼續在黑暗中潛行,伸向我,伸向其他人。之後,有學生丟過書,職工之家裏丟過衣服,校鍋爐房裏丟過鐵鏟。小學畢業以後,二華跟幾個年齡大過他的人一起偷煤、偷鐵、偷電纜、偷自行車;事發後就逃跑離開了黑金城;從此我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


  跟他坐同桌的時候,每次他的手在黑暗中將我口袋裏的早餐錢轉移到他的口袋之後,他都會興致勃勃地跟我聊上幾句。“等我長大了,攢夠了錢,我就買條船,到微山湖邊上去做一個漁民。我喜歡水,更喜歡船。我還要養一大群鸕鶿,每天撐著船帶它們穿過湖麵的蓮葉,到湖中心去,讓它們幫我抓魚!”說這話時,二華還天真地相信,那些距離他很近。


  我睜開眼睛,眼罩下麵的世界,仍舊是一片黑暗。鴿子鼾聲震天,不知道在做一個什麽樣的夢。外麵有雨點滴落的聲音,像是有人劃著船槳,正在撥開一整片覆蓋住了湖麵的蓮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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