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龍現身

  大年初一早上。我被一片叫罵聲吵醒了。


  是宋強的父親。他站在大街上,一手叉腰,一手翹著蘭花指,唾沫飛濺,一蹦三尺高;嗓音像極了滿清皇宮裏手拿拂塵彎腰駝背的專業人士,說白了就是太監。他的腳歪,走路內八字;大家都管他叫“假娘們兒”,都說他不行,不是個男人,說他老婆背著他在外麵偷漢子,偷了一個又一個,說他兒子宋強根本就不是他的種。估計誰聽了這樣的話都得瘋,而且還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說,沒有節假日也沒有公休。他忍了這麽多年才瘋,算是承受能力不錯的了。


  三個小時不帶重樣的叫罵聲順著隔夜餃子的香氣在整個職工宿舍區裏來回飄蕩著。睡意全無了。我頂著一頭雜亂無章的頭發在雜亂無章的床上坐了半天。大把的時間,幹些什麽好呢?平常的日子已經夠難打發的了,趕上假期,更是閑得要人命。我從來不敢去想自己還要再活多少年,那看不到邊際的漫長歲月實在是太可怕了。


  回想起一年多以前的這個時候。我被鴿子拉去了學校的閱覽室。那段日子鴿子的大姐在服裝廠做臨時工,經常將一些碎布藏在包裏偷偷地帶回家;於是鴿子便萌生了想要學習裁剪的念頭。她總是在撿拾姐姐們的舊衣服,如果會裁剪,就能給自己做件新衣服了。我不知道是誰告訴她學校閱覽室裏會有這方麵的書籍資料,總之那天她在幾列書架中間翻找了整整一個下午。我不想一直傻傻地杵在那裏讓本就極易惹人注意的自己看上去更加礙眼,便隨性拿了一本書來翻看;是但丁的《神曲》。


  我翻看的剛好是講述“煉獄”的那一部分。書裏麵說,整個煉獄就是一片火海,有罪之人死後就會進來這裏接受煉獄之火的懲罰、洗滌靈魂,一次又一次無休止地被火燒、被鞭笞、被閹割。按照人類所犯的七宗大罪,煉獄也分成了不同的“層”;有專門懲治“貪婪”的,有專門懲治“□□”的,還有專門懲治“妄言”的,等等,分得很詳細。孫半城一家應該屬於“貪婪”,鴿子的父母、菜煎餅西施、我母親都應該屬於“□□”,那些長舌婦自然應該屬於“妄言”;仔細想來,黑金城裏的人幾乎都能找到相應的位置。我又翻看了好幾遍,卻沒找到適合我的“層”;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想去那裏,如果黑金城裏的人將來都要去,我去不了也沒什麽可惜的;更重要的是我覺得我現在所處的這個位置本身就是一座“煉獄”,這座煉獄的名字,應該叫“時間”。


  我從一年前的記憶裏回來,外麵的叫罵聲還在繼續。我再次躺到床上,看著上麵的花格子頂棚紙,仿佛聽到有“悉悉倏倏”的響動聲傳下來。聽那些老到沒牙的人說,家家戶戶的房梁上都盤踞著一條“屋龍”;屋龍現身,四方不得安寧,或人或財,必有損失。


  從年初一開始,宋強的父親像是上了發條一般,每天一大早就爬起來罵街,一連堅持了六天。初七早上他沒有罵街;因為他兒子宋強爬上磚廠那根三十米高的大煙筒,跳下來,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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