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未負心
“有什麽不敢的?”方子玉也跟著放下酒杯,鄭重其事對杜青衣說道:“上天入地,就是一句話的事,你說吧。”
“不怕耽誤了你的前程?”
“不怕。”方子玉又摸了摸自己兩撇濃密的小胡子:“實話實說,我也累了。”
“為什麽累?”
“有的話,現在重新提起來,沒有什麽意思,你不想聽,我也不願說。當年.……我是對不住你,隻因為那時候我的心太大,我總以為,憑著自己的腦子,憑著自己肯吃苦,就能混的出人頭地,缺的,隻是一個機會而已。你給的那筆錢.……我恰好能派上用場。”
杜青衣默不作聲的聽,那筆錢,她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是那些往事,卻是無法忘記的。
其實,她說不在乎,也並非完全不在乎,過去的事情無可彌補,可她也願意聽方子玉親口告訴自己,當年有所苦衷,而不是單單為了騙自己的那筆錢。
“那筆錢,我拿了去,說句難聽的,是去鑽營取巧了。原來的隊伍,不能回去,我去了唐督軍那裏,從一個連長做起來。”方子玉說起這些的時候,頗多唏噓感慨:“以前當兵,不知道那麽多,隻覺得上戰場殺敵立功,官兒做的大了,就能光宗耀祖,誰曾想,當了兵,跟混在官場沒有一點區別。上峰派下來個營副,就要跟供祖宗一樣供著,自己到下頭去,遇見比自己低的,哪怕是個連副,也敢抽他的嘴巴。孫子當過,爺爺當過,個中滋味,隻有自己知道。”
“人活著,是不容易,個人有個人的難處,我明白。”
“不說這些了。”方子玉笑了笑,一把扯開自己的上衣,說道:“姓方的這顆心,還在這兒,你挖開看看,是不是紅的。隻要是你一句話,做什麽都行。”
“百羅山那邊,有一夥土匪,我有朋友,失手被他們抓了,現在不肯放人,我也救不出人,想來想去,沒有辦法,才來找你。”
“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救你朋友?”
“是,也不是。”杜青衣看了方子玉一眼,說道:“除了救人,還想看看你,看看你這些年,到底變樣了沒。”
人的心,是最最奇怪的東西,哪怕是豔陽高照,別人一句話,就能讓心墜入冰窖一般,反過來,即便數九隆冬,別人一句話,也能讓心暖烘烘的。
對於杜青衣的回答,方子玉有些激動,他略想了想,說道:“三天時間,三天之後,隊伍準保會在百羅山下。”
得到方子玉的答複,杜青衣也很滿意,不僅僅因為有機會救王換,更重要的是,她現在明白,自己當年貼了自己的私房錢,並非幫了一個無情無義的白眼狼。
很多事,她不求回報,隻求一個安慰。
這頓酒喝的很暢快,早些年沒有說過的話,在酒桌上也都說了,酒喝過,出了狀元樓,方子玉要送杜青衣,杜青衣婉拒了,她現在的心,突然有點亂,要自己捋一捋,靜一靜。
她在思索,在衡量,在考慮,從方子玉的眼神裏,她能看出來,這個男人,比從前成熟了,也比從前曉事了,他還很年輕,便坐到了這個位置,假以時日,沒準還有更遠大的前途。
而且,杜青衣也能看出來,盡管七八年沒有相見,可方子玉對自己的熱切,卻比幾年前更甚。人,總要失去過一次,才知道誰是最好的。
杜青衣在想,若是自己洗手退隱,做個團長太太,每日裏什麽心都不用操,打打牌,逛逛街,跟其他的闊太太一起做姐妹,是不是比現在的江湖日子更舒心一些?
“唐婉。”方子玉似乎還是不死心,跟在後麵,說道:“我送送你吧。”
杜青衣回過頭,看看方子玉。狀元樓外的方子玉,即便穿著便裝,依然威風凜凜,身後十幾個大兵,連同副官,都站的筆直。
做了這樣的團長太太,怕是許多女人做夢都想要的。
可是,在看見這陣勢的那一瞬間,杜青衣的心,突然就死了。
她很清楚,那些闊太太,大小姐,一個個表麵光鮮,其實,隻是被人養著的一隻鳥,僅此而已。
她不想當一隻鳥,她想為自己活著。
“不用了,都喝了酒,你早點回去休息。”杜青衣衝方子玉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看著杜青衣的背影,方子玉久久不能釋懷,很多事,很多人,可能一旦錯過,就真的不能再來。
“傳我的令。”方子玉盡管喝了酒,卻仍然記得自己的承諾,他微微一側臉,對身後的副官說道:“三營的兩個連,加山炮營一個連,立刻出發,到百羅山去。”
副官急匆匆的回去傳令,方子玉卻沒有坐車,他覺得胸口有一點悶,想要走一走。
走在古城的小街上,方子玉還是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緒,他在想,為什麽老天爺總會這樣,那人在身邊時,自己不想要,等自己想要,那人卻又不在了。
此時此刻,杜青衣也已走出了很遠,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說不出的孤獨,她想起了自己此時的身份,她隻是個寡婦。
當方子玉的隊伍,連夜朝百羅山趕去的時候,被困在黑家的王換,又有了新的待遇,小鳳叫人給王換換了一個住處,說不上多精致,最起碼有軟綿綿的床鋪,有桌椅板凳。
黑衣老太婆不在百羅山,有小鳳護著,沒有人來為難王換。王換一個人在屋子裏想了很長時間,起身拍了拍小屋的門。
門外的看守透過門縫朝裏看了看,王換很平靜的伸出自己的胳膊,說道:“拿把刀來。”
“作甚?”
“放點血,給小鳳送去。”
王換的要求,讓看守有點發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賤的人,被關在這兒這麽長時間了,現在竟然主動要放自己的血。
“你愣著幹什麽?”
看守應了一聲,隨手從身上取了刀子,打開屋門。血被直接放到了茶壺裏,王換一直盯著自己的傷口,也盯著從傷口裏流出來的血。
血是殷紅的,並沒有什麽蜂蜜的色澤。
等到血放過了,王換自己包好傷口,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原因,他重新坐下來的時候,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就在這一瞬間,王換模模糊糊的看到,自己的頭頂,好像有一個閃著光的賬本。
蓑衣老人和自己說過的話,不由自主的又浮現在腦海裏。
每個人,都有一本賬,雖然看不到,但自己在世間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已經記在了賬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