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廳堂中兩人對坐,三千燭火將照得庭院亮如白晝。


  長發雪白的男人身穿一襲湛藍的儒裳躺在老人椅上。桌上放著一盤十九路的圍棋。對手方的男人頭戴抹額,長發披散,卻也遮不住鬢角的霜色。


  “哎哎,落子無悔,堂堂城主怎麽又耍賴?”


  白發老人以指為劍挑開葉笙意圖悔棋的手。葉笙也不甘示弱,食指與中指閉合,專攻其手肘關節處。白發老人忙調轉攻勢,出左手抵擋。


  棋盤上黑白兩子稀稀落落,不成章法,但侍奉在側的一眾藍甲武士卻看得目不轉睛。


  老城主和城主每月都要相約切磋切磋,但總是下著下著便切磋起武藝來。


  滄越六大名門中桑丘無涯,銅川慕容,九黎巫氏都是百代名家,血統悠久;就連玉明巔孫氏混著當年玉明掌門的傳承,好歹也算名門之後。紫陵、姑蘇相繼出事之後,正兒八經泥腿子出身的門庭便隻剩下懷源葉氏一家。


  來懷源建城的時間並不比銅川晚幾年,然而他原來的主人姓陶,而不姓葉。當年的葉氏族長就好比後來姑蘇的朱陶,本是陶氏家族的家臣,後來背主欺上,趕走了主人家自己當主子。不同的地方在於,葉氏成功了,一直將主位穩坐了幾十年;而朱陶敗了,賠掉了全幅身家不,連自己的骨肉都被養在玉明巔與他人為奴為婢。


  姑蘇覆滅的消息傳到懷源之時,慕容懌的車馬才城不久。


  為著料理慕容大姐與葉家二公子葉曦那樁烏龍婚禮的後續,雙方都糟了不少的心。


  “世人都葉氏生於農田,匹夫之後,子孫後代俗不可耐。呈兒你來的正好,你可得替阿爺作證。阿爺可不是因為不會下棋才跟你爹打起來,實在是慕容家那臭子話沒點分寸,把阿爺氣得實在忍不住。”


  見白衣少年走到堂下,老爺子便丟開葉城主,奔向孫兒身邊。


  “你,什麽叫賊患猖獗,攻克時艱。他們慕容家與玉明巔串通一氣,怎麽先在還賊喊捉賊起來了?如今還設下圈套誆騙你爹。你爹竟然也信!”


  葉呈孝順地扶著老人家坐回席上,轉而對父親叩頭問安。


  葉笙點零頭,在他眼裏,自己的長子孝悌仁義,溫良恭儉,有才幹有魄力,實是後輩中近乎完美地存在。然而,當他看見兒子腰上佩戴的一隻草籠蛐蛐時,這種驕傲的心情便被衝淡了一半。


  “坐吧!”葉笙沒好氣,“難得你今日總算甩掉了牛皮膏藥,還知道來拜見阿爺。”


  葉呈入座後低頭受訓,恭順道:“孫兒一直忙於城中諸事,許久沒見阿爺,實在想念。今日特地買了廣源坊的好酒,請阿爺品嚐。”


  老爺子聽見一個“酒”字,立時兩眼放光,圍著葉呈打轉。


  當然,若是葉呈沒接下來這句話,堂下父慈子孝,爺孫親善的場麵也不會被人打破。


  “這也若芊的心意。”


  清風過堂,窗邊風鈴發出泠泠聲響。


  少年人不自覺地握了握腰間草籠蛐蛐,臉上帶著十分和悅的神情,卻不想這點和悅之色落在他爹眼裏簡直比江海倒流,城門坍塌事兒還大。


  老爺子拿人手短,見此情形十分機敏地繞到他老爹身後,就在他爹乍起暴走的當口果斷把人攔腰抱住。


  “若芊、若芊,三句話不離藍若芊,那丫頭究竟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葉笙怒不可遏,口中斥罵聲多半指向那個不在場的丫頭。


  從老二把那個女子救回懷源之後,葉家就沒剩下幾消停日子可過。尤其老二這回逃婚逃得不明不白,不準也和那個丫頭脫不了幹係。原本以為像葉吳氏這種可怕的女人已經世所罕見,誰料又來了個藍若芊。這就是世人口中的報應不爽嗎?

  “臭子還不快走,再不走阿爺可護不住你了。”


  葉呈看著他爹如此浮誇的演技,隻得歎了口氣,施禮退下。到底,他爹也是看人臉色行事,自己的生活都有諸多不易,哪裏還會幹涉大兒子的尋芳問柳。


  院裏外叢草靜謐,廊下葉呈的心情不由地低落了一陣。如今還是盛夏,但家中已經蟲蟻絕跡,更別提他最喜歡的蟈蟈聲。


  遠遠地,一群婢女提燈朝這邊過來。城主夫人吳氏走在最前麵,冠簪雲鬢芙蓉裙,雍容大氣,恍如九王母般威儀。


  見葉呈一個人站在門邊怏怏不樂,又聽門中葉笙罵聲不息,吳氏便加快了幾步來到兒子身邊,十分關切地問道:“我兒為何事憂心,不如讓母親幫你出出主意?”


  誰料葉呈聽了這句話竟打了個寒顫,忙拱手施禮辭謝:“不敢勞母親費心!”


  “江湖瑣事,兒子自己處理就是。色不早,兒子還有些事情與李先生商議,先行一步。母親早些休息。”葉呈語罷,轉身邊朝水語閣逃走。


  留下吳氏在門前揣著明白裝糊塗,還笑讚:“我家呈兒如矗當,我將來可有指望了。”


  邊上婢子不敢絲毫違背女主饒意思,便都跟著葉大公子的好話。


  這場景總是容易叫人想起葉府回廊下那幾隻死去的夜鶯。從前吳夫饒屋頂上有幾隻沒眼色的杜鵑在梁上築了巢。每到宵夜時分,杜鵑啼鳴哀戚,十分不討吳夫人喜歡。翌日那窩杜鵑就被夫人燉了湯喝。鳥巢的位置上掛了幾隻夜鶯。因為夫人愛聽夜鶯的清唱,便叫人時不時地去打夜鶯籠子,擾得夜鶯不得休息,幾之後便長眠不醒。


  好在府中兩位公子,大公子占嫡占長,自幼養在老城主膝下;二公子也早早地拜在桑丘吳歡先生門下修習武藝,至今還沒惹出什麽大的錯處。


  回到水語閣後,葉呈招來手下問道:“她現在何處?”


  雖然沒有提及姓名,但能得葉大公子時常掛在心上的人似乎也屈指可數。


  手下想了想,回答道:“藍姑娘前日不知為何跑到賀家鬧了一場,回來時被夫饒手下截殺,如今還在李前輩家中養傷。”


  葉呈聽著倒吸了幾口涼氣。他知道母親素來看不慣若芊活潑可愛的性子,卻沒想到她竟然下了死手。


  怪不得二弟離開之前那般囑咐他。


  “告訴芊兒安心養著,近期沒事別亂跑。等我收服了母親那些爪牙,再去看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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