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氣
退出參省堂,宮商羽轉往自己的住所去。邊上的廝忙給遞上絹帕,一邊替他擦血,一邊勸道:“爺,您何苦跟大姐硬碰呢?”
宮商羽甩了廝一個白眼。
廝仍不知止,“的是為您抱屈。您好歹是臨照宮家的長子,宮家雖然不及……”
“夠了!”
宮商羽冷冷喝斷。
臨照宮家又如何,終究不及銅川慕容府,難道父親不明白?
“再讓我聽到這些話,你便給我滾回臨照。”
廝這才住了口。
留在慕容家本不是窮凶惡極之事。隻不過慕容葒鄰與慕容恒這兩姐弟窮凶極惡些罷了。
宮商羽想起方才參省堂內,慕容恒信筆揮毫,自得其樂,全沒有因為自家防衛被人無視的挫敗。
他有些遲疑,拱手道:“公子,還是讓他逃了。”
“詳細來。”
“昨夜屬下率人一路追蹤到錦泰坊弄堂,那刺客身手十分撩,竟以一人之力擋下‘默刀’三輪絞殺。第四輪時他已負傷。屬下奉命見機放人,可我們派出尾隨的人,今晨還沒回複……看來是真叫那子逃了。”
白了就是“放線釣魚”沒玩兒好,反叫魚兒咬掉了鉤。
九黎之事以前,慕容府與玉明巔交手不下百次。哪一次像這回,讓人家在自己的地盤上來去自如?
宮商羽低頭請罪。
“你與他交過手?”
“十三支羽箭,除第十支射中他右腿以外,都失手了。”
慕容恒的手一頓,平湖泛舟圖上便滴落了拇指尖大的一塊墨跡,意境頓失。
於箭術一技,慕容府百步穿楊者,眾;能出宮商羽之右者,無!
“銅川城裏能藏饒地方你隻管去查,但要記住,若有線索,切不可輕舉妄動。”
宮商羽聞言似得了救贖一般,心中鬱氣一掃而空。
慕容恒自顧作畫,抬手勾勒幾筆,方才滴墨之處便多出一塊江中砥石來,石上還停了一隻雁。大雁回顧江,頗具蕭索孤獨之福
他擲了筆,抬眼看宮商羽一襲月白錦緞的襦袍沾了不少灰塵。
“執武司的人何在?怎麽是你來報?”
“執武司首座封先生與副使雲帆公子至今還下落不明,其餘的人……”宮商羽瞥了瞥門外,誰的姐姐誰不清楚嗎?
慕容恒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嘴角生出一絲溫和笑意。
“子墨,你來的既不是時候卻也正是時候。”
宮商羽撇撇嘴,“屬下自知不該冒犯大姐。可事情特殊,實在等不得。還請公子責罰。”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姐向來任性,前些日子因為她手下的封回雪追敵不力失了臉麵,今日我又刻意磨她的性子。方才失禮,我代她給你賠禮,望你別莫要放在心上。”
“公子言重,原是屬下冒犯,大姐在氣頭上,屬下理應暫避。”
“不必,該怎樣便怎樣罷!我們家少有人敢惹她,是該有個不信邪的。”
宮商羽腹誹,不信邪的已經有你三公子,爺可還惜命呢!
整個滄越誰人不知銅川慕容葒鄰的手段,容貌出挑又如何?受盡老門主的寵愛又如何?手掌東西城門甲兵調任大權又如何?這樣的身家背景年過二十五還沒嫁出去,自然是有原因的!就是她親姑姑慕容非雪當年那般張揚跋扈也好歹有個藍――罷了,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可她又有誰壓得住?
“長姐為府裏操勞這麽些年,被耽誤了不少,你就看在我的薄麵上多擔待些罷。”
“公子這麽,便是在折煞我了。”
慕容恒略一頷首致意,拿過一隻銘刻君影草圖騰的菱形銅牌。
“這支令箭你拿著,既然有人下落不明,你便可接了他的位。”
宮商羽有些遲疑。
“阿爺處自有我去。至於阿姐,她雖然任性卻也識得大局,你且做出一番氣象來,屆時她也要敬你三分。”
如此敲打勉勵,終於算是將自己當棋子看了?宮商羽不得而知。隻是他前腳才出參省堂,後腳,慕容家主的心腹便來請慕容恒前去問話。宮商羽看著那個簪纓少年被人前擁後戴,引向流暇坊,忽而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心中不是滋味。
同樣是家中嫡子,手裏卻沒有實權,一幹要職被庶出的兄弟霸占,想做些什麽卻無處施展,平白落上了“酒囊飯袋”的聲名。
……
……
算算日子,慕容恒上一次進流暇塢是在年前他辭別爺爺去九黎的時候。當時他拍著胸脯意氣風發地“不拿下九黎誓不罷休”,如今成了一個笑話。
素淨的四合院子載滿了君影草。君影草的花期不長,過了夏季,階前幾朵白色鈴鐺在正午日色下顯出萎靡之態。
“將那幾朵開敗的花鋤了,別叫阿爺看著添堵。”
慕容恒。
門僮本想回答“老門主腿腳不便,平日並不出門”,但看著慕容恒不大和善的神色,這話硬是沒敢出口,隻點頭稱是。
入室,有股杏仁酥的味道。
慕容葒鄰正俯在慕容遠膝下著什麽笑話,老人家被哄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般大笑,看著精神頭還不錯。見慕容恒進來,慕容葒鄰把手裏的茶盞往慕容恒手裏一推。
“色不早,鄰兒還得去薜荔閣挑些草藥。正好三弟來了,有人替我陪著爺爺。”
慕容葒鄰施禮退下,走前還給他遞了個眼色,:“對了三弟,晚些時候我有些城門布防的事與你商議。”
“好,到時我去找阿姐。”
慕容葒鄰點頭出去。
她這一走,慕容遠立時就從倫之樂中抽身出來,臭著臉對慕容恒,不言不語。
“阿爺,孫兒回來了。”
慕容恒恭敬地遞了茶水上去。
老慕容剛吃了慕容葒鄰送來的點心,不接又著實口渴難忍,接了他的茶水之後便不好與他生氣。
他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方才大丫頭一個勁兒地哄著自己吃幹果點心,又纏著自己講笑話,弄得他口幹舌燥,原來是怕自己生恒兒的氣,為她弟弟打掩護來了。
這護短兒的鬼機靈,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越發大膽,連爺爺也敢糊弄!
慕容遠歎了口,悶笑一聲,接下來慕容恒的茶水,但臉上仍是大不開心。
“虧你姐姐這般袒護你,你昨日又是怎麽對待你二娘的?”
慕容恒低頭,“孫兒知錯,晚些時候去給二娘賠禮。”
“你二娘隻怕當不起你的賠禮。”慕容遠冷嘲熱諷。
慕容恒聞言慢條斯理地下跪,語氣懶散地回到:“孫兒不敢。”
慕容遠見了他的模樣,怒火竄得燒將起來,手裏的杯子落地開花,頓時茶湯飛濺,瓷渣滿地。
不怪他姐姐生氣起來愛亂扔亂砸,自是家學淵源。
慕容恒心裏覺得可笑。
“我與你過多少次,你母親的死是我的罪過,你要怨就怨我。程氏照顧你們父子多年,又為慕容府誕下一兒一女,於情於理你都沒有絲毫怨懟她的道理!”
慕容遠見他始終無動於衷,終於無可奈何閉眼搖頭,發狠道:“慕容府繼位的確論嫡不論長,但是老夫今日話也撩在這兒,你若還要少主之位,先發誓將你二娘養老送終!否則,就等我死了,自己看著辦吧!”
此話一出,慕容恒心裏涼了半截。爺爺的確看重他,九黎之事人財損失如此巨大他隻字不提,卻因為怠慢了程氏如此重責於他。爺爺對位故人之女當真是與眾不同。
這些年他與爺爺之間唯一的隔閡便是程氏。那個女人,她的丈夫在時,她便深得信任;如今她的丈夫不在了,她亦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的一兒一女一個手握兵權,一個獨攬財權,生生將他架空。明明立於不敗之地,又何必拖著旁人為她粉飾委屈。
慕容恒沒有應聲,兀自站起身來甩袖而去。
三公子如此任性使氣,還是頭一回。雲伯料到事情不妙,剛要出聲勸阻,可慕容遠老眼一閉,已經氣地暈了過去。
這下流暇塢打水請醫亂作一團,慕容遠全不理會,實實地做了回不肖子孫。
他才走出流暇塢,丫鬟綠琛便急忙跑來稟報。
“公子,雲帆先生回來了。”
……
……
文津書院鬧過一番之後,韓娘將藍雅帶回家之後哀哀戚戚哭了一陣,分明是惱藍雅夜不歸宿,她卻隻將責任全怪在自己身上,關了鋪子,一早上沒出房門。
藍雅隻得端了茶和點心向她賠罪。
“韓娘,你信我。我跟那姓玉的真沒什麽!”
這句話已經重複了一早上,藍雅嗓子發幹,見韓娘還不肯出來,她便自己將茶和點心享用了。
她從前覺得韓娘是個灑脫快意的女子,認識的時間越長,越發受不住韓娘的慈母心腸。
“吱呀――”
韓娘忽然開門,一雙眼睛紅紅的,見藍雅逍遙坐在欄杆上,手裏端著茶碗,嘴角還有幾粒桂花糖渣,她便將門“啪”地一聲掩上,又躲在屋裏哭去。
藍雅無奈,仰一聲長歎。氣還沒歎完,兩路青衣客攜刀負箭衝進樓,將四下翻地亂七八糟。另外數十張弓箭對準藍雅蓄勢待發,隻等領頭人一聲令下。
領頭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藍雅看著他有些麵熟,依稀記起在玉明巔山澗中見過他。
“妖女,今日看你還往哪裏逃?”
雲帆一招手,兩行士兵咚咚奔上二樓,將藍雅捆了帶下來。
有人出賣了她,藍雅猜想。
否則銅川數萬人家,慕容府不會這麽得知一切,將她的藏身之處挖出來。她心中懊喪,任憑青衣客怎麽處置,都沒有分毫抗爭。
好好的院子,她不想給韓娘毀了。然無論外麵多大動靜,韓娘的房門也依舊禁閉。
藍雅已經猜到了,隻是心中愧疚,隻是隔著門囑咐了一聲,“韓姐姐,我今日不回來了。灶上熱著湯,你餓了自己盛著吃。”
屋中人聞聲立刻衝出門來,抬手便甩了藍雅一巴掌,歇斯底裏道:“賊婦!是我瞎了眼!我對你掏心掏肺,你卻從一開始就騙我害我!”
韓娘眼神裏滿是憤恨與失望,仿佛還有些心碎,消瘦的兩頰臉色蒼白,鬢邊似乎生出幾根白發。
藍雅臉上火辣辣地印著五個指頭。她強笑:“早這麽硬氣,哪個男人還敢欺負你?”
“祝你不得好死。”
韓娘罵完,自入門不顧。
兩扇雕花門“嘭”得合實,仿佛當頭一棒敲得藍雅頭腦發懵。
謊言早晚要被戳穿。從三個月前她扮成販把自製的假砒霜買給韓娘第六任起,她就知道會有這一。隻不過她沒想到才將秘密出口,轉頭就傳入了韓娘耳朵裏。
藍雅越想越發怒火中燒。
她一腳蹬上回廊立柱猛地撞開眾人,掙脫束縛後一轉身,無數鋼刀出鞘朝她砍來。隻見她翻身躍出欄杆,足尖輕點地,飛身衝向雲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