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月耀
站在機場的行李托運處,前麵的隊伍在有序地緩緩移動,易學佳悶悶不樂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一直盯著手機屏幕,梁楓耐心地站在她身邊,看著人群第九十九次歎氣之後,溫柔地說,“時間有些緊張,該進去了。”
“可是諾諾還沒回我信息,打電話也不接。”易學佳一邊說話一邊再度試著撥打電話,“我心裏不踏實……”
於是梁楓拿出手機來也試圖給周禮諾發消息,這會兒,易學佳那邊的電話通了,她立即鬆了口氣,語速飛快地問,“諾諾,你在哪兒啊,你嚇死我了!你——”她被對麵的聲音打斷,眼神立刻變得警覺,“你……是誰?”
吵吵嚷嚷的雜音從聽筒裏漏出來,梁楓看著易學佳原本好像撲了腮紅般的臉色在聽見陌生人的話語時一瞬間慘白,繼而毫無方向地奔跑起來,“怎麽回事兒?易學佳!”他一手一個行李箱拉著追上去,“你跑什麽?”
易學佳對著電話吼道:“在哪個醫院?你別騙我!我馬上過來!”等她意識到要找台車時,刹住腳步再回首,已經滿臉是淚,把梁楓嚇得慌了,扔了行李箱跑過來將她一把抱住,易學佳埋在他胸口裏口齒不清地大哭起來,從她斷斷續續的表達裏,他聽出來是周禮諾出事情了。
在北京協和醫院的急救室外,柯鴆飛和何子萱因為人在市內,所以更早趕到,等易學佳和梁楓抵達的時候,隻見到柯鴆飛已經哭得好像他才是需要搶救的人,整個身體軟綿綿癱在椅子上,何子萱一直仰著頭,試圖控製自己的眼淚和情緒,不停地深呼吸換氣,嘴裏念念有詞,“不慌,不慌,別動了胎氣。”
易學佳是被梁楓架著半邊身子進來的,她眼珠子亂抖地四處張望,最後才定焦在何子萱身上問,“情況怎麽樣?”
她這話一出口,本來已經隻剩下半口氣的柯鴆飛又坐了起來,雙手抓著膝蓋開始哭,何子萱已經收起來的眼淚珠子也好像暴雨般再度落下來,她抬頭看著易學佳,吞吞吐吐地說:“好像、要、要截肢……”
易學佳雙腿也好像憑空沒了一般,整個身子往下一墜,被梁楓死死拽著。
何子萱還有下半句話,“眼睛……眼睛……好像……看不見了……”
很黑……
好黑啊……
周禮諾的意識在昏昏沉沉之間偶爾會清醒一瞬,因為一絲光點也看不見,她於是猜想自己正在做夢,無邊無際的黑色暗河將她包裹起來,竟然有一絲安心的感覺,一直都在朝前奔跑的她太累了,是時候好好休息一陣子,沒有幾秒鍾的清醒之後,她又立即昏睡了過去。
偶爾又因為隱約聽見人在喊她的名字,再醒來一會兒,還是很黑……
她想叫人開燈,發現自己張不開嘴,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下半張臉好像戴著一個麵具,有氧氣在通過這個麵具向她的胸腔和大腦傳送。
“諾諾……”
“諾諾,聽得見我說話嗎?”
“諾諾……別怕,我們都在……”
——她聽見熟悉的聲音,但是麻木失靈的腦袋不能立刻分辨出是誰在說話,這些聲音都隱忍而克製,帶著沙啞的哭腔——
“裕琛怎麽搞的?怎麽還是找不到人……”
“梁楓去他的工作室了。”
“不知道該怎麽跟他開口……他非瘋掉……”
“遲早會知道……等下,是梁楓的電話,我接一下。”
“我們要不要通知諾諾的父母?”
“要說你去說,我不敢,這麽大的事情……他們怎麽受得起這個打擊……”
“這、這總得說,還得想想辦法,看以後怎麽辦,諾諾的眼睛,以後生活怎麽辦……”
“噓!別在這裏說。”
“她沒醒……”
“梁楓說裕琛就在工作室裏,爛醉如泥!他怎麽回事兒他!他說他醉得打都打不醒——”
“不是吧?裕琛?喝酒嗎?”
“那把他拖過來!我去,我去幫梁楓把人帶過來。”
“那你和萱萱去吧,我守著諾諾,我哪裏都不去。”
“給你帶些吃的過來?”
“我吃不下……”
一陣寂靜,在黑暗之中的靜謐更顯得萬物猶死,一陣抽泣聲響起,像是風攪動了海麵,帶起了浪,這浪折射出了一顆稍縱即逝的閃光。
周禮諾聽出了這哭泣聲來自易學佳,她試圖詢問她怎麽了?她想伸手去抱一下她,卻隻能極盡所能地動一動手指頭。
“醫生!醫生?她好像醒了?她手動了一下!”易學佳驚喜地叫起來,但是卻沒有離開床邊,她雙手小心地握著周禮諾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諾諾,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要跟你吵架了,我這輩子哪裏也不去了,你別怪我,別生我的氣,不不不,你生我的氣吧,都是我的錯,我會彌補的,我向你道歉,用我剩下的所有的時間向你道歉,以後我就是你的腿,我背著你,扶著你,你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就要你。”
——在說什麽呢?
周禮諾想問她,為什麽哭得這麽凶?——
但同時她又很想笑,因為她說得太動聽了,她很想摸摸她的頭問,你當真的啊?那你可得遵守約定,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別把我丟了。
也許是情緒波動的緣故,周禮諾的心電監控突然發出警報,醫生和護士衝了進來,把一臉慌亂的易學佳請出了門去。
在鬼門關前轉了數圈又回到人間的周禮諾,還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眼前黑壓壓的,她懷疑自己死了,隻是還沒能摸到一扇她該走進去的門,所以才隻能在黑暗中徘徊,不過耳邊時不時出現的熟悉嗓音,又叫她停住了腳步,不斷地頻頻回頭,為了想聽得跟清楚一些,她又往回走,一步步走向說話的人。
“諾諾,對不起,我來晚了,但是別擔心,我來的正是時候。”
現在說話的人是裕琛,他的聲音和別人不一樣,沒有帶著哭腔,反而是一種豁然開朗的語氣,很像是將飛機托起來的厚重雲海,雪白、純粹,幹淨、延綿,翻湧著、蔓延著,叫周禮諾產生了雙眼再度被光亮充滿的錯覺。
她能感覺到他在親吻自己的手背,繼而親吻了她的額頭,不是很燙,但也不是很涼,像是被一顆恒星輕輕擦過了她的皮膚。
“諾諾,我現在更清晰地知道了,懂得了,為什麽我會出生?為什麽我和你會相遇?為什麽我要遭遇這一切?愛我的人,離開我,我愛的人,也備受折磨,為什麽?曾經我以為我是為了父母來的,後來我猜我是為了藝術才必須曆經苦難,不是說苦盡甘來麽?你就是我命裏最甜的那一部分,原來我是為了你來的。”裕琛話語輕柔地說,“我們是天生一對,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不知道該去愛誰,而我隻想要愛你。”
——胡說,我愛你啊——對不起,裕琛,其實我是愛你的,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周禮諾張了張嘴,試圖發出聲音反駁他的話,但是失敗了,大量的麻醉藥和鎮定劑叫她的麵部肌肉紋絲不動。
“除了你身邊,我哪裏也不去,哪裏也容不下我,所以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諾諾,你什麽也別擔心,別害怕,我就是你的眼睛,你今後的人生,我都陪著你,什麽也別想了,你可以不用努力了,從此以後,你什麽也不用操心。”裕琛親吻了周禮諾的手心,以臉頰再蹭了一蹭,最後說,“有我在呢,我愛你。”
這一別之後,周禮諾就再也沒有聽見裕琛的聲音。
直到周禮諾出院,她也沒有再見過裕琛,而所有人也對他緘口不提。
一年之後,周禮諾才知道那天的病床前,裕琛是來向她道別的,當天晚上,她隱約聽見的人群嘈雜聲,是他跳樓引發的騷亂,他手裏箍緊的遺書寫得清清楚楚,指名將眼角膜捐獻給重症監護室裏的周禮諾。
早在她開始做視力複健的時候,已經隱約猜到了裕琛的去向,但是因為每個人都不提,所以她也默契地不追問,可是他們那沉痛的表情,幾乎已經將答案寫在了臉上,後來易學佳坦白,是裕琛給大家留言交代的,關於他為什麽不見了,對她撒什麽謊話都可以,說他出國了,甚至出軌了,都可以,要盡力瞞著周禮諾,不能讓他的離世對她的身心康複造成任何影響。
在香珠市的墓園裏,穿著白色長裙的周禮諾從車上下來,她還沒適應左腿上安裝的義肢,所以趔趄了一下,易學佳和梁楓趕緊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你們都看過他了吧?”周禮諾問,“我能一個人和他待一會兒嗎?”
易學佳的頭發剪得很短,她穿著寬大的襯衫和露出腳踝的牛仔褲,和十七歲時的樣子別無二致,隻是連眉宇間的神色終於多了幾分成熟,她詢問地看一眼梁楓,雖然得到了他點點頭的肯定,但她還是擔心地看著周禮諾說,“你可以嗎?你的眼睛別直視陽光,可記住了。”
周禮諾的眼睛如今是弱視伴隨一點兒色弱,但是不影響正常生活,醫生叮囑她平時盡力去避免直視光照,無論是人造光還是日光。
看見周禮諾準備獨自走上台階,梁楓提醒她,“諾諾,別呆太久,我們還要吃飯,然後趕明早的飛機。”
最終他們三個人決定一起去非洲,星間娛樂對這個紀錄片項目甚至撥出了一筆大額款項。
在周禮諾住院期間,藍水月照常發放了她的薪水和獎金,並保留她的職位等她出院,為了回報老板的恩情,還在病房裏的周禮諾剛剛能坐起來,就利用電腦開始遠程處理工作,在出院時,終於打造出了一個完美的團隊來代替自己在藍水月身邊的位置,同時辭去了自己的職務,因為有人對她說“不用再努力了”,所以她決定先停下來看看。
裕琛最終和他的父母合葬在一起,周禮諾沒有坐在長椅上,而是選擇站著“探望”他,因為她想讓他看見自己現在好好的模樣,她眼睛能好好看著,腿也能好好站著,她一切都好。
一想到最後大家都會在香珠市的墓園裏團聚,周禮諾有些想笑,也好,多熱鬧。
她姿態稍微有些吃力地蹲下來,抬手撫摸裕琛在墓碑上的照片,“我會來陪你的,隻是可能需要很久很久以後,因為我會很珍惜自己,反正你哪兒也不去,隻能等著我……”
突然起風了,但並不是惱人的風,它很輕柔,惹得樹葉隻是“唰啦”一聲便停止了抱怨,穿過了繁枝與葉脈,像溫柔的手掌般輕輕摸了摸周禮諾的頭頂,她楞了一下,繼而笑了,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篤定地說,“知道了,你哪兒也沒去,你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