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飛鳥
坐在香珠市墓園的長椅上,周禮諾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一塊方方正正的新鮮草皮,許久沒能回過神來,太快了,在見到周曙光之後不到24小時,還能坐在床上罵罵咧咧的大活人,突然就病情急速惡化,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推進急救手術室的時候,周禮諾還在想著等會兒再見到她,得跟主治醫生商量辦理關於轉院到北京去的手續,結果隻聽說“人沒了”,她還反應了一下,傻乎乎地問:“誰沒了?”
墓園的綠化太好了,放眼望去除了綠色就是綠色,像是一座巨大的植物囚籠,把天空也給遮掩了,周禮諾買的是最貴的地,在山頂,麵朝著整個香珠市,這兒的樹與樹之間好歹是有一大塊縫隙,像是被開了一扇窗,連接著天與地之間。
真陰涼,周禮諾不自覺地抖了一下,雙手終於懷抱住自己,意識到冷了,指尖冰涼。
這是一塊雙人墓地,任美國說了,等他過世了是肯定要和周曙光葬在一起的,他站在山頭看看風景,滿意地說,“可以,戶型周正,四麵通透,住得舒服。”說完,他就哭了,當時他懷裏抱著周曙光的骨灰,久久不願意撒手,“你怎麽會變得這麽輕了?老嚷嚷說胖,要減肥要減肥,你看看你這嘴,就愛亂說話……曙光,我還想聽你罵我。”一夜白頭的他又哭又笑地親吻著冰冷的骨灰盒,最終在殯儀館人員的勸說下,才親自將“她”下葬。
總覺得還有很多話沒說,周禮諾盯著平坦的草地,一時間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同時也覺得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太矯情了,周曙光已經聽不見了,說再多的話,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缺憾而已。
“諾諾?你在這兒呢。”林碧光繞著台階一層層轉上來,遠遠看見了周禮諾便打招呼,她手裏提著兩大袋子紙錢和香燭,“你爸爸呢?”
周禮諾轉過身去看一眼回道,“在大廳裏辦手續,還有些錢沒交上。”
林碧光點點頭,邊說“佳佳她爸爸因為在外地拉貨,一時間還回不來,可能過兩天,我再跟他來一趟。”邊蹲在墓碑邊,就在墓前有一條水泥凹槽,專供大家燒紙錢用。
“別叫叔叔特地回來了,反正我媽媽就在這裏,又跑不了。”周禮諾苦笑,繼而再度重複叮囑,“真的別通知叔叔,他總是跑高速路的,別叫他分了神。”
“諾諾長大了,想得周到。”林碧光用打火機點著了火,看著騰起的火光發呆,恍恍惚惚地問,“所以真的就這樣了?不搞葬禮?”
“沒什麽意義,就像我媽媽說的——”周禮諾模仿著周曙光的語氣尖著嗓子說,“死了就死了,還得昭告天下我死了嗎?這又不是什麽升官發財的喜事兒,我才不要給人看笑話。”
林碧光笑出聲來,眼底閃著淚光說,“是她的作風。”
“媽媽交代我,別跟人說她死了,要說她出國定居了,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天天吹海風,還改嫁了一個有八塊腹肌的金發老公。”周禮諾看著林碧光被風火映照得通紅的側臉,緩緩地說,“她說她這輩子活得太糊塗太匆忙了,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不想死了以後還被人嚼舌根說閑話,她也沒有朋友,她說好多人巴不得她死,隻有一個人會為她掉眼淚,就是林阿姨。”
林碧光聽了更是眼淚落得厲害,她笑著對墓碑嗔怪起來,“什麽沒朋友,你都不知道多少人想跟她走近,還不是她自己作的。”
“阿姨,謝謝你在我不在的時候,一直照顧我媽媽。”周禮諾的上半身深深地彎了下去,以與膝蓋持平的角度向林碧光鞠躬道,“以後還得麻煩你幫我看著我爸爸,他不願意跟我去北京。”
林碧光站起來,撣了撣膝蓋上的灰塵,在周禮諾的身邊坐下,拍著她的手背說,“能理解,我們都是在香珠市住得習慣了,朋友也都就近,這老了以後互相照料著方便,你放心,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看好他。”
周禮諾轉過頭去看著林碧光說:“阿姨,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我跟媽媽關係不好,也有我的原因,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倔強了,非得等著她往前一步,為什麽不是我呢?為什麽不是我大方一些,更坦然一些地去告訴她,其實我們沒必要弄到這樣的地步,我們是母女,實際上,我是愛她的,我也想她愛我,她可能第一次會覺得好笑,第二次罵我無聊,多幾次之後,也許她會明白我的心意,發現我們根本沒必要針鋒相對……也抱一抱我呢?”
林碧光心疼地看著她,抬手撫摸著她的後背,“傻諾諾,周曙光當然愛你,隻是她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她在所有的情緒裏,選擇了用憤怒來偽裝她的脆弱,她很害怕去袒露真情……”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也隻能假設,也可能再給我們十年二十年的相處時間,我也不會對她有什麽要求,她也不會對我有什麽回應,在這一點上,我真的是她親生的,我也很害怕走出自己的殼,去毫無防備地愛一個人。”周禮諾搖一搖頭,又似乎在說服自己似的,點一點頭,“但是我該試一試……我不想再等一切都晚了。”
她的手機再度震響了起來,這兩天的無數個電話和微信都沒來得及看,現在她拿起手機來準備一一處理,有數條短信都是助理發的,問她為什麽不回電話,明天有很重要的發布會,微信裏大多數是關於工作的消息,也有裕琛瘋了似的接連數百條“對不起”,還有易學佳發來的去非洲的航班信息,竟然就是淩晨起飛的紅眼航班。
“這麽著急?”周禮諾邊嘀咕著,邊快速地回複著信息:“我馬上回家,你不能不告而別,我們至少一起吃個飯。”
易學佳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回應,不出半秒就飛快地彈出了一行字:“好,我等你。”
她拎起包,站起來,隻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又軟綿綿地落回了椅子,嚇得林碧光雙手環住她問,“你怎麽了?是不是因為一直沒吃飯?”
“可能是……也一直沒睡,眼睛哭太久,現在我整個五官都好痛。”周禮諾抬起雙手揉搓著整張臉,順嘴問道,“阿姨知道佳佳要去非洲嗎?”
“知道,她一禮拜前就跟我打招呼了。”林碧光肯定地回答,“我不想她去,但是孩子大了,聽不得我反對,就隨她了。”
“哦?”周禮諾先是一愣,繼而理所當然地歎一口氣,易學佳到底還是怕她生氣,所以才拖到最後關頭才慌張地坦白,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身邊的人總是不知不覺與她距離遠了,她想起裕琛,不禁問責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冷酷了?不該把他推那麽遠的,尤其現在他的情緒也不穩定。
林碧光問道:“你不讓我叫佳佳回來給周阿姨上香,是怕耽誤她的行程?”
“也不算是……”——周禮諾確實不想易學佳知道周曙光突然過世的事情,因為太巧了,倆人剛剛大吵一架,就發生了這樣的悲劇,周禮諾擔心易學佳會有心理負擔——她說,“但反正,結局是這樣,也不會因為她知道或是不知道就改變了,還是少一個人難受吧。”
林碧光也不反對,“那等她從非洲回來再說吧。”
見到周禮諾再次搖晃著站起來,林碧光也站了起來,隨她一同下山邊擔心地說,“別急著回去吧,你先好好吃頓飯,睡一覺。”
“阿姨,我明天有個非常重要的會議……”正說話間,周禮諾的手機響起來,竟然是藍水月見到她一直沒有回複,親自打電話來了,她趕緊畢恭畢敬地接聽,向她表示自己明天一定會按時帶著資料出現在新一輪融資談判的會議大廳。
即使不為了工作,周禮諾也想盡快回去,她不能這麽匆忙地和易學佳說再見,她要溫柔地對待她,好言好語地道別,不能在兩個人的心裏留下縫隙,畢竟這一別就是兩三年,她不想她一念及自己來,就是磕磕巴巴的回憶。
下了山之後,周禮諾不禁回首看一眼,在心底重重地歎息:媽媽,我會過好我這一生,你保佑我,別叫我也留下悔恨。
飛機起飛之前,周禮諾用手機把早已預存在郵箱裏的資料給藍水月和助理都發過去一份,以防止她趕不上明天的會議,甚至連替補的主講人也指定了公司裏兩位值得信任的總監,她一直都這樣,有著多手準備以確保公司沒了她也能照常運轉。
這一生之中,無論是多麽兵荒馬亂的時刻,她也從來不會亂了自己的陣腳,關機之後,她抓緊時間睡了一覺,以為自己會夢到母親或是易學佳和裕琛,都沒有,腦子裏漆黑一片,這三個多小時,她睡得很沉。
當飛機開始著落時,遇到了強氣流,整個機身瘋狂搖晃,驚得機艙內的乘客發出一陣尖叫,才把周禮諾給吵醒,她拉開頭等艙的隔離布簾,見到空姐正在安撫乘客,看一眼舷窗外,天已經黑了。
穿過厚厚的雲層之後,能看見暴雨和遠處的閃電,所有的乘客都屏住了呼吸,周禮諾不覺間想起來裕琛的母親是死於空難,她頓時心髒抽了一抽,雙手緊張地抓住了扶手,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飛機上,因為那樣的話,裕琛會永遠地溺死在心理暗影之中。
生離死別,對於活著的人來說,真的太殘忍了,這是她的切身體會。
好在飛機安全地落地了,機上的乘客們自發地鼓起掌來,周禮諾也鬆了一口氣,把手機開機,看見易學佳在問:“到哪兒了?”
周禮諾看一眼時間,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易學佳和梁楓都快到點要往機場這邊趕了,她趕緊回複了語音說:“你們吃飯了嗎?千萬別等我一起吃,來不及了,我飛機延誤了,如果我實在是趕不回來,你們就先走吧,別錯過航班。”她看一眼外頭的暴雨,等出租車的人熙熙攘攘地擁擠在一起,她又發一條語音,“很大的雨,可能路上也堵了,要麽你們先出發吧。”
“沒關係的,我等你回家。”易學佳的回複很快,然後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周禮諾邊走向停車場去取自己的車,邊舉著手機一直等到她彈出來那幾個字:“諾諾,別跟我生氣了好嗎?你知道我全世界最愛你。”
她停下腳步,在昏暗無光的空間裏捧著光亮微弱的手機屏發呆,最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回複了一個笑臉的表情說:“我知道,我也愛你。”
發動了汽車,交通台廣播裏正在說哪裏哪裏沿線堵車,周禮諾想快些趕回家,便沒有走主幹道,車胎飛快地輪轉於泥濘地中,扔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她瞥一眼,是裕琛在找她,因為前方視線裏光線不足,所以她一直開得小心,沒有騰出手來去接聽,但是在響起第三次時,她怕裕琛擔心,終於伸出手來去摸手機,就這麽一側過頭去的瞬間,再一回頭,迎麵不知道何時有一台貨車,突然打開了遠光燈。
周禮諾這一雙已經不堪重負的眼睛在這一刻並沒有什麽疼痛的感覺,卻突然什麽也看不見了,像是被猛然塞進來一百個太陽又突然抽離了出去,她“咦?”了一聲,還以為是對麵關閉了大燈,所以眼前才一時漆黑。
緊接著,她在聽見劇烈撞擊聲的同時,被彈出來的安全氣囊來勢洶猛地裹住了身體,她心下一顫,完了!她想,我該不會回不了家了?她還有些事情急著去做。
她心裏都打算好了,趕回家之後,要用盡全力地抱一抱易學佳,人生苦短,她再也不想跟她吵架了,她要向她發誓,剩下的人生,要跟她甜甜蜜蜜地走過去……
然後她要立刻去找裕琛,她要坦白對他說:“對不起,我還是決定救你了,你也救救我好嗎?你說你不行了,我也是,我感覺我快碎了,或許我們真的是天生一對,這輩子我也不知道還能去愛誰,裕琛,我想試著愛你,我覺得我會愛上你的,因為我真的很想念你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