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破唬
周禮諾買了最近一班時間的飛機,甚至顧不上可能誤機了,以自己取得駕照以來最大馬力踩著油門,連夜趕去機場,隻為回到香珠市,趕去父母的身邊,趕去見自己的母親周曙光的最後一麵。
她慌慌張張地走過安檢,坐進頭等艙時,望著窗外夜色下的飛機跑道燈,她還不能清醒地認識到現在是什麽情況?怎麽爸爸突然就來電話說,媽媽在醫院被下了病危通知書?太突然了,沒有絲毫的預兆,她根本就是陷入了一個噩夢,就和過去一樣,她做過無數個噩夢,甚少擁有過無夢的安穩睡眠,隻是在過去的噩夢裏,厄運總是降臨在她的頭上,而不是她的媽媽,那個強勢刻薄的周曙光。
在曆經三個半小時的飛行之後,她還要跳上出租車追著月亮跑四十五分鍾才終於抵達了醫院大門口,很奇妙的,在任何城市裏,即使已經是淩晨兩點,醫院的門口也不乏人來人往,偶爾路過的健康人,都會恍然一驚,世上原來有這麽多的病人。
在門口遲疑了有十分鍾,周禮諾就那麽呆呆站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都不禁多看她兩眼,這個一動不動的美人兒,臉色白得像紙,或許是被誰遺落在此的塑料假人。
她不敢邁進這扇門,隻怕一進去就發現這不是一場噩夢,她恨她的母親,但從未恨到指望她去死的地步,她對她的恨意,僅止於大吼大叫,她想衝她、衝她叫,將心底的恨意化成條理清晰的詞句,去攻擊她、責怪她,然後見到她懂了,理解了,甚至於向她低頭道歉了,那麽她的恨,也就化解了。
周曙光怎麽可以生病?她怎麽可以死?
她沒了的話,她這積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恨,該向誰宣泄?該向誰去申訴?
她還希望有生之年能與她和解,她還幻想著她說一句“對不起,諾諾,是媽媽錯了。”然後她就可以抱著她痛哭流涕,兩人從此縫補了所有母女之間的間隙,成為一對普普通通的平凡親密的母女。
就好像血脈相連的人在生死之間真的有心電感應,任美國無緣無故地走了出來,見到周禮諾時綻放了驚喜的笑臉,隻是他這笑容像一張已經磨損得不能再要的砂紙般幹燥而殘破,“諾諾!”他瘦了太多,像個被破布纏起來的鏽鐵架子般走過來,遠遠揮了揮手,“你媽說按理你也該到了,我說還早著呢,她堅持說你該到了,可能腦子糊塗了吧,偏叫我下來看一眼,我這一看,還以為我眼花了呢,你真到了!挺快的。”
任美國講話間一直在舔嘴唇,他渾身都像被甩幹機脫過一層水,嘴唇上一層層的死皮,整個人幹巴巴的,顴骨高聳,臉頰深陷,看起來很久沒有好好吃飯喝水,換了個人似的,和過去的“形狀”都不一樣了。
爸爸都變成這樣了,媽媽該變成什麽樣子?會是一縷煙嗎?周禮諾強忍著從骨子裏湧上來的顫抖,她不能垮!這時候,爸爸需要她堅強,她能出錢能出力,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她能扛著兩個老人度過難關。
她冷靜地梳理好情緒,開口問道:“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太突然了。”
“一開始她就不重視,你知道你媽,舍不得錢,不願意做體檢,平時有些小病小痛都自己挨過去,說肚子痛,說了得有小半年了,就是不願意上醫院,她心裏也有些諱疾忌醫,再後來出血了,頭暈了,才想著來看一下。”任美國或許已經向親朋好友描述過許多次了,所以這話說得平鋪直敘,沒有什麽感情,隻餘留反複咀嚼後的苦澀,“結果是子宮癌,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二期了,我們馬上做了切除手術,但是……效果不大。”
“之後怎麽辦?醫生說了嗎?別擔心錢的問題,我們要最好的治療方案,也別再耽誤了,馬上辦轉院手續去北京,最好的醫療資源當然在首都。”周禮諾忍不住埋怨一句,“爸爸……你應該盡早聯係我的。”
任美國邊領著周禮諾往裏走,邊悔不當初地拍著腦門說,“你媽不讓,她意識不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還叫我別耽誤你掙錢,她當時看得輕巧,說哪裏病了就切了得了,覺得切掉了就能好了。”
來到重症病房門外,周禮諾下意識地扶了一下牆,才勉強支撐著自己的意識,叫她能好好地用雙腿走進去,這是醫院裏條件最好的單人病房,任美國說了,之前周禮諾給的四十萬塊買房錢本來已經給出去當訂金了,周曙光病倒之後,便轉手把指標給賣了,全部拿來住院看病,畢竟不能委屈周曙光跟別人擠四人房,她那脾氣鬧起來,指不定加速病情,不過退房這事兒,周曙光還不知道,她還時不時提起來,以後房子要裝修成什麽風格。
說到這裏,任美國已經幹涸的雙眼又紅了,他別過臉去歎口氣,“也不知道你媽還能不能熬到住進新房子。”
“當然能,我們不買期房了。”周禮諾摸了摸爸爸的後背說,“買現房,等她出院了,馬上住進去,現在我的錢夠給她買個江景房的。”
周曙光以枕頭墊著後背坐在床上,正在看電視,旁邊有一張陪護床,上麵堆著沒整理的被子,她看起來就是比過去消瘦了許多,眼神還是那樣凜冽的,不太像個病人,也可能是因為頭上那頂光澤油亮的假發給她添了幾分精氣神。
她瞥一眼周禮諾,牙尖齒利地嫌棄起來,“怎麽空手來了?探病不都是得買個果籃的嗎?你這麽大個人了還是不懂事兒。”
換了平時,周禮諾能為她這陰陽怪氣跟她鬥兩句,這會兒,她巴不得她多罵她兩句,竟覺得有個橫豎看她不順眼的媽媽其實也挺可愛的,“是我給忘了,現在叫外賣送過來吧,你想吃什麽?”她掏出手機。
“吃什麽?我能吃什麽?什麽都不給我吃。”周曙光瞪一眼任美國說,“我想喝口酸奶都不讓,我看啊,在病死之前,我先餓死了。”
任美國走過來檢查一眼周曙光的吊水,然後就坐在一邊,搓著手衝她傻笑。
“笑,就知道笑,恭喜你啊,中年男人三大喜,第一喜就是死老婆。”周曙光衝他翻個白眼說,“可惜沒有升官發財,下輩子也不敢指望你。”
她這麽說話,任美國也不生氣,就是雙眼含淚地笑。
平時都挺討厭她的人,見了麵就要吵架甚至動手的人,如今對她都是笑臉相迎了,這轉變叫周曙光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她這輩子最恨就是招人同情,在她看來,他們的忍讓,流露的全是行善的優越感,似乎每個人都在發出警告,她的生命能量正在滴滴點點地流逝。
“別笑了!瘮得慌!”周曙光抓起身邊的保溫杯砸向任美國。
杯子打在任美國身邊,落了地,他撿起來,低著頭抹了抹眼睛說,“我去洗一洗。”便抓著杯子走了出去。
“媽媽,這都什麽時候了……”周禮諾走到周曙光的床前坐下,想賠個笑臉,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隻能是語氣溫柔地說,“你就別鬧脾氣了,爸爸心裏對你的感情有多深,你難道會不知道?”
“什麽叫什麽時候了?不就是我快死了麽?你直說唄。”周曙光賭氣地瞪著一雙眼睛,雙手抱在胸前說,“你們就是想我臨時前態度好點兒,給你們留個好念想麽,憑什麽啊?我憑什麽臨時都要替你們著想?我這輩子是招誰惹誰了我這麽倒黴?我也沒作惡啊!”她越說情緒越是激動,雙手攤開拚命地揮舞起來,好像在空氣中有一個需要與之作戰的敵人似的,“我這破肚子,生了個不爭氣的你也就算了,還想搞死我,憑什麽啊?我這一出生就是錯,找了任美國是錯,得了那樣的父母是錯,我的人生就是錯上加錯!”她的上半身奮力支楞起來,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周禮諾的額頭,就像小時候責罵她那樣子,恨得牙癢癢地罵道,“你就是我最大的錯,如果不是生了你,我這子宮也不會生了癌,我現在就不用躺在這裏等死!”
雖然周禮諾從來沒有期待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現象出現在周曙光的身上,但是影視作品裏看多了無數對仇人在臨終前握手言和的結局,突然麵對如此赤裸裸的現實,她還是有些不適應地愣住了,哪有多少人會真的因為人生的變故而變化呢?周曙光就是再轉世投胎十八回,她也還是周曙光。
也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欣慰,或是恐懼與不安,以及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周禮諾突然嚎啕出聲,把周曙光嚇了一跳,即便是她孩子時代,也不曾如此在媽媽麵前這樣放聲大哭過,在周曙光的記憶裏,周禮諾哭得最凶的時候,還是個睡在她懷裏的嬰兒。
當時她抱著她,得意於她的鼻子長得像麥芽尖尖,眼睛亮得像火光星星,她輕輕將這個小嬰兒裹緊在懷裏說:“你的名字,叫周禮諾,禮尚往來,一諾千金,媽媽希望你長大了,懂得知恩圖報,長大了成為一個獨立自強,自尊自愛的大美女,不像我,不要像我,知道麽?你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哭什麽啊,別哭了,號喪呢?我這還沒死呢!”周曙光胡亂抓起床頭的抽紙,扔在周禮諾的身上說,“你留著點兒力氣,等我的葬禮上再哭。”
“媽媽,到這時候了,你能不能誇誇我?我也不奢求你說你愛我,活這一輩子,我就想你表揚我一句,半句,從小到大,不管我取得什麽樣的成績,拿回什麽樣的獎狀,你都不誇我,你總是看不上我,我不知道我哪裏做得不好……”周禮諾抓起紙巾在自己的臉上亂擦,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失去了曆經沙場的風度,像是被體內的那個小學女生再度占領了身軀,伸出手去抓著周曙光的病號服,不依不饒地哀求,“我真的很努力,你誇誇我吧,你可是我媽媽,我是你親生的女兒,或許我是不夠聽話,但我從來也沒放鬆過哪怕一刻,我從來也沒有放縱過自己,一直小心地前進,一步也沒有後退過,現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過得很好,我掙了很多錢,也能把身邊的人照顧得很好,難道我真的不配成為你的驕傲嗎?”
周曙光嚇傻了,她眨了眨眼,最終轉過頭去,別扭地說:“其實……還行吧。”
周禮諾於是停止了抽泣,呆呆地看著她,雖然周曙光沒有回過臉來,但她的手掌覆蓋在了周禮諾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於是周禮諾整個精神都垮了下來,張開雙手抱緊了周曙光繼續放聲大哭,喊了這輩子最多次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