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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溫柔

  “不是,你先別生氣,我可以解釋,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易學佳有些結巴,雖然身體站得筆直,可是腦袋卻垂得快落到地上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變得這麽害怕周禮諾,小時候的兩個人明明不是這樣高低懸殊的地位,她看著地麵上被燈光拉長的影子,細聲細氣地說,“但是我可以先道歉……”


  曾經的周禮諾也足夠優秀,但易學佳能感受到她是有弱點的、脆弱的,是一座乍看精美堅硬的雪白城堡,卻是由雞蛋殼搭起來的。


  而如今,將近十年的分別之後,她的外殼終於全部更換成了光潔冰冷的金屬,而內在也堅毅得好像鑽石,易學佳怕她,是因為她還是凡人,而她已經完美得近乎於失去了人類的特質,她對她有敬畏之心,這一刻,她突然明白,為何梁楓那麽高大強壯的男人,在麵對周禮諾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退讓之情、退敗之姿。


  我不配做周禮諾的朋友嗎?一瞬間,易學佳的腦海裏閃過這樣的疑問,她立即將其抹去,她害怕一旦認真質疑,就會和周禮諾產生間隙。


  周禮諾拉開椅子坐下,擺出一副公正的態度來說:“那你解釋。”


  易學佳盡量不讓自己跪著說話,但她的語氣已經矮了大半截,“何子萱有她的難處,不想讓你們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但是她又很寂寞,所以我才去看她的,而且我跑出去不是為了玩兒,我請她做模特是為了製作人像攝影集。”她因為緊張,語速越來越快,“我想盡快找一份工作,不想成為你的負擔,想賺錢,想能付房租,還能買吃的,買用的給你,尤其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想能買禮物給你。”


  “我不關心她現在在哪裏幹什麽,我不是為了你偷偷去見何子萱生氣。”周禮諾皺起眉頭,“你忘了你答應過我,去哪裏都會告訴我?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


  她的這一番話叫易學佳因為心虛而啞然,確實是她違約在先,可是——她著急道,“可是!我是個大人了,做大人有很多不得不自己做決定的事情,有很多不得不撒謊的時候,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不能傷害何子萱,我答應了她保守秘密——”


  “那就可以傷害我嗎?”周禮諾於是打斷她。


  “啊?”易學佳一愣,“我……我沒有傷害你啊。”


  “你也答應了我,不會對我撒謊。”周禮諾站起來,神色憂愁地說,“你有沒有傷害我,不是你說了算,是由我說了算。”


  易學佳的大腦在加速運轉,她從小就沒有在嘴上辯論中贏過周禮諾,所以她現在使勁組合著詞句希望能夠扳回一城,但她也知道這是徒勞,臉上表情已經委屈得開始撇嘴了。


  周禮諾往前一步,“我問你,何子萱比我重要嗎?”


  易學佳毫不遲疑地搖搖頭。


  周禮諾沉著臉,控製著自己體內正在橫衝直撞的怒意,“那你竟然還為了她,背叛我對你的信任?”


  “沒有這麽嚴重吧?”易學佳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她強迫自己勇敢地迎上周禮諾的視線,理直氣壯地說,“你不覺得對我管得太多了嗎?諾諾,我是個大人了,還要像個小孩兒一樣向你報告我幾點幾分在哪裏,什麽時間回家嗎?如果你覺得管我吃管我住就可以做我的媽媽,那我搬出去好了!”


  她這話一出口,便立即後悔了,因為周禮諾的臉上明顯一怔,然後濃烈得仿佛要將空氣撕裂的悲愁情緒從她周身泛起。


  “你要……離開我?”周禮諾半晌才張開口,聲線抖得厲害。


  “我不是那個意思……”易學佳慌張地擺擺手,“我隻是說,我自由慣了,以前在廣州的時候也是想走哪裏走哪裏,好久沒被這麽管著。”她堆起笑臉,想用玩笑將剛才一時意氣的狠話給遮掩過去,“我是狼,不是狗,被管得太狠了,我怕我會忍不住跑掉。”


  “我管著你,是想保護你。”周禮諾愁眉苦臉地說,“我是為你好。”


  易學佳苦笑,“你這句台詞好耳熟啊——”


  窗外起風了,北京的風常被人稱作“妖風”,毫無預兆地發出轟隆隆的聲音由四麵八方而來,幹巴巴的像是泥巴捏的刀子,刮在人臉上像是挨巴掌一般生疼,此刻,妖風正在凶狠地雷動著落地窗,好像要將玻璃拆下來一般搖得哐哐作響。


  周禮諾穿著單薄的毛衣和黑色的褲子,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捏著自己細弱的胳膊,緊張地看著易學佳,似乎在等待恐怖片裏埋伏了許久的怪物露出真身,那一句最令她害怕的話,易學佳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你越來越像你的媽媽了。”


  ——此時此刻對於周禮諾來說,就像她站在恐怖片裏的浴室之中,以為會從鏡子裏看見突然躥出來的怪物,結果那個怪物,就是她自己。


  一聲刺耳的脆響,叫易學佳嚇得縮起了肩膀。


  堆放在餐桌上的碟子,一隻又一隻的被周禮諾拿起來,接二連三瘋了一般砸在地上,碎片飛濺,落在了易學佳的腳邊。


  終於摔完了手能夠到的一切,周禮諾在摸到易學佳的筆記本電腦時,才停下這一連串的動作,她憤恨地對著一地碎片尖叫:“不準你這麽說!”


  從來沒聽過周禮諾尖叫,更沒見過她如此抓狂的易學佳完全嚇傻了,就在上一秒,她還以為她已經像巨蟒蛻皮般擺脫了人類的七情六欲,完成了一千年的修行,羽化成仙了,哪想到她一旦失控起來,就像走火入魔的神佛,殺傷力比一般小妖要強上一萬倍,把易學佳整個肉身釘在了原地,瑟瑟發抖。


  周禮諾知道自己失態了,她抬手撫過蓋在眼前的發絲,一抬頭看見易學佳驚恐地看著自己,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瘋子,也像曾經的自己在看著周曙光,她氣喘籲籲地看一眼腳尖前散落的尖銳碎片,猶如從地底生長出來的獠牙,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寒光。


  “你……你不要動,別傷著自己。”周禮諾邊整理著情緒,邊朝垃圾桶走去說,“我來收拾。”


  卻聽見身後開門的聲音,她一回身,隻見到易學佳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門口,甚至來不及張嘴喊她,門便被用力地撞上了。


  周禮諾呆在原地,最後也沒有收拾一地殘碎,她腦子裏亂得像正在胡亂拍打落地窗的狂風——怎麽辦?——她無意識地走向沙發,身子崩塌下來,垂首看著自己還在發抖的雙手,她問自己:怎麽辦?——易學佳討厭她了——對她來說,便是天塌下來了。


  她要離開我?——她握緊自己的雙手,反複問自己怎麽辦?——


  周禮諾從來沒去設想過失去易學佳的情況,因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易學佳那麽依賴和信任她,無論是五歲、八歲、十六歲,一年又一年,她一直在自己的身邊,一直以來,明明是易學佳離不開她,所以隻因為一句話,她說希望她來北京,她便立即拋下一切,奔赴來了。


  她變了?還是長大了?——周禮諾試圖找到易學佳竟然忤逆自己的原因,她從來不覺得她長大了,因為她幾乎和過去別無二致,那麽純粹、簡單,又傻氣而浪漫——所以她根本就沒有變。


  那麽是我變了嗎?——周禮諾問自己——不知不覺間,她的雙手已經端在了自己的嘴邊,牙齒正輕輕啃咬著指甲,各種情緒混雜著一些粉碎的往事回憶湧向她,將她推向時光的另一頭。


  周曙光的尖叫猶在耳邊,她事無巨細地控製著周禮諾的起居、飲食和人際圈,她不顧她的意願,為她填報一個又一個的培訓班,她在她用跳樓的方式反抗時,沒有一絲心疼,隻是陰冷地說:“我都是為你好。”


  還沒有獨立能力的周禮諾,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母親,她在心底發誓她要逃,她蟄伏在此,養精蓄銳,隻為了備足力量,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她會變得無比強大,再也不用忍氣吞聲,任人擺布。


  當周禮諾假裝去電影學院報到,實際上入讀了央財的計劃終於曝光時,周曙光通過電話和短信像過去一樣槍林彈雨般辱罵她,甚至直接斷供了她的生活費,但她卻不再像過去一般瑟縮,她隻覺得她喪心病狂的汙言穢語是多麽可笑,因為她無法麵對這一場被親女兒密謀了十八年的反叛,現在回憶起來,每一次讓周曙光發狂的原因,一直都是:失控感——


  她曾經那麽想掌控一切,健康的身體,完美的容貌,天降的機遇,一手栽培的女兒,可是她卻一再麵臨失去——


  周禮諾不傻,她一直以來都能切身理解周曙光為何是那樣刁蠻的性格,換位思考一下,她也希望能掌控自己的工作、資產和朋友以及愛人,但她不願意麵對這個事實:她確實和自己厭惡的母親在性格上有極大相似之處,她可以從她身邊逃開,卻逃不開這該死的遺傳基因。


  好在聰明的她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來理清自己這輩子“不可失去”的清單,她承認自己對易學佳有異乎尋常的控製欲,那是因為她不想失去她,這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因為她的一句話,就拋下一切孤身跑到異鄉重頭開始,如果是為了易學佳,她可以試著去撬開自己嚴絲合縫的心髒,留一扇能讓風穿過血管的窗洞。


  假如有一天,工作要失控,資產也縮水,愛人終於離心,她都無所謂,她設想過那些情況,隻需要一件件去修複即可,換個工作和愛人,或是重新積累財富,她都有信心應付——唯有全世界唯一的易學佳,丟了就沒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匆匆跑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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