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七歲 中
雲思凡一直哭著，哭到臉被寒風吹得少了些知覺，火辣辣的巴掌印不再那麽燒臉，才慢慢止住。
姑娘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開口道：“對不起。”但仍是沒有什麽表情，冷冷清清的一句話。
雲思凡站起身來怯生生看著她，然後用圍巾擦去淚水鼻涕。一隻好似雪球的鳥隨著鑽了出來，抖了抖身子，嗖一下鑽進了那雲團之中。
姑娘眼睛微微睜大，又繼續盯著雲團看。雲思凡跑到那雲團前，輕輕抱住雲團，咽了口口水聲道：“這是白的家。”
姑娘隻是眨了眨眼，沒有話。
雲思凡心裏有些怕她，悄悄看她一眼，繼續道：“這是師父送我的禮物，是叫雲遊燕，跟上的雲兒一般好看，又白又軟，很可愛吧。”雲思凡見那姑娘沒有搭理自己，但至少沒再出手打人了，稍稍鬆了口氣。
“我給它取名叫白，我叫雲思凡，你叫什麽？”姑娘看著雲思凡，沒有作答。
“我家就在這裏，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麵，你家在哪呢？”雲思凡手遠遠指著，姑娘順著他的手看去，是那座正宴請八方的主峰。
“從來沒有見過你，那你就是和那些客人一起來的吧。山外麵好玩嗎？也有白這樣好看的鳥兒嗎？”
聽到這話的姑娘終於有了些反應，她眼角向下，微微搖了搖頭。
雲思凡哦了一聲，看見那女孩兒的表情，突然覺得山外的世界或許不如自己想象得那麽有趣。那時候年幼的雲思凡，還有很多難以理解的事情。
雲思凡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然後伸手往那雲團裏掏了掏，那隻幼的雲遊燕被他捧了出來，雲思凡對著它嘻嘻一笑，就見到那隻雲遊燕甩一甩腦袋，然後從嘴裏吐出一團如雲思凡指頭大的“雲朵”。
姑娘不明就裏，隻看見雲思凡心翼翼抓住那雲朵，向自己走來，然後傻笑著遞給自己，姑娘猶豫了一下，最終選擇接下來，還偷偷在手中揉捏了幾下。
隨後雲思凡一臉神秘，還有模有樣地咳了一聲，一隻手把白捧得很高，另一隻手指了一指姑娘手上的雲精。
誰知白隻是不停用喙梳順著自己的羽毛，完全無視雲思凡。
獻了醜的雲思凡有點惱火，手指用力彈了一下它的屁股，惡狠狠地再次指向雲精。
這回看明白了的白，張開翅膀使勁撲棱，砰得一下如煙消失，惹來那女孩一聲細微的驚呼，然後白就在女孩攢著雲精的手裏鑽了出來。
絨軟的燕子很喜歡這隻同樣柔軟溫暖的手，不住地輕輕蹭著。
姑娘換成兩隻手捧著它，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一旁大功告成的雲思凡也是笑嘻嘻的，走近來道：“怎麽樣，是不是很好玩！很厲害！”
這一次，姑娘嗯一聲，點了點頭，雲思凡發現她那對幽深似水的秀目閃起一點光亮。
“這雲精就送你啦，等將來白長大了，不論你在哪，它都可以像現在這樣嗖一下出現！”雲思凡咧著嘴笑道，他開始喜歡這個有了一些變化的姑娘。
於是雲思凡又開始拿出其它自認為有趣的東西，比如雲姐姐送的一隻撥浪鼓。
有顆和弟弟一起偷取的普通鳥蛋，等將來白長大了，就要它幫忙孵出一隻白。
還驕傲地從脖子上取下了一塊勾雲玉佩，這是自己最最重要的寶貝，是爹娘留給自己的。男孩兒厚實的棉襖裏藏著無數的寶貝玩具，一件接著一件。
都是黑袍姑娘不曾見過的東西，剛滿六歲的她，在那座大到沒邊的仙宮裏，隻見過爹娘，隻見過一把泛著星藍的長劍，隻見過之高與地之厚，隻見大道眼前。
這樣的一個“姑娘”，破荒地笑出聲來，一隻手捂著嘴，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不論雲思凡拿出什麽，她都覺得是最有趣的東西，而雲思凡講的與這些玩意有關的故事，也是最引人入勝。
姑娘聽著雲思凡自顧自的不停話，一會兒又捧起白湊到自己跟前，摸起來像一團棉雲似的可有趣了，雲思凡不知道其實她剛才就已經悄悄地摸過了。一會兒又起流雲山有很多好看的山峰，山峰上又有更加好看的雲海。完就要牽著姑娘去“眼見為實”。
於是乎，就有兩個雪人自由地在流雲山脈四處跑動，從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山峰，雲思凡知道每一座山峰的名字，一一與姑娘聽。
一直到月上柳梢頭，最後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山峰。
兩個累到冬日裏出一身汗的孩一起坐在地上，任雪花冉冉，任寒月照人，心中隻想著，這世間真是大有趣矣！
兩人對視而笑，雲思凡看著那雙眼睛，隻覺得比月光都皎潔，比雪花都純真。然後他忽然發現有一道人影出現在姑娘身後，撐著一把大黑傘。
那把傘攔住了漫絮雪，遮住了勾人月光，那個姑娘突然就好像被大傘藏進了一片陰影之中。
那個撐傘的婦人，與身前的姑娘華袍一致，容貌美豔而不媚俗，可是神色之冷漠，尤其那雙好似看透世間一切，又漠視一切的眼，讓雲思凡感到害怕。
有些像初見時，姑娘的眼神，那種冷清倨傲，對萬事萬物的生淡然。
婦人踏入兩人的世界後，好像一下子把雲思凡，把風雪輝月，都切割了出去，隻剩下黑傘中的她自己與那個黑袍姑娘。
傘下的姑娘沒有回頭看來人，但是淑然站起身，拍去身上的雪片與山塵，然後輕聲道了一句娘親。
她的頭埋得很低，所以隻有坐在地上的雲思凡看見了。有什麽東西在這位姑娘的眼裏黯淡不見，她好像又變回初識的那個她。
也許連姑娘自己都不曾察覺，但是雲思凡在那一刻懂了一些事情。
忽然之間，好像有一陣暖風拂過，雲思凡不自覺地轉頭看向自己身後。
站著一個身形偉岸的英俊青年，正對著自己微笑。在他出現後，這座被無形分割的山峰，又讓人感覺重歸一處了。
那個雍容婦人對來者點頭示意，道了一句：“韓先生。”這已經是婦人能表示的最大尊重，因為若是換個別的什麽聖人，根本不足以讓婦人在意，但眼前這位，是韓升，是韓刀劍。
韓升回敬一禮，然後按住剛剛站起來的雲思凡的腦袋，溫柔道：“思凡，還不快見過仙宮的前輩，平日教你的待人之禮呢？”
雲思凡緊緊靠在韓升身側，像模像樣地拘禮，道了聲見過前輩。可是心裏實在懼怕得很，低著頭，目光不敢接觸到婦人，隻悄悄瞧了幾次現在沉默不語的姑娘。
婦人坦然受之，隨後低頭看向自己的女兒，了句走了，就轉過身子離去。
黑袍姑娘沒有任何抗拒，極其聽話地跟上她。
雲思凡呆呆看著她們一大一將要離開，突然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叫停兩人：“等等一下。”
那婦人停下腳步，但隻是側過半張臉來，並不轉身回頭，而黑袍姑娘整個人原地轉了半圈，看向雲思凡。
一路跑到她們麵前，雲思凡將手裏抓著的一件東西輕輕遞給姑娘，“送給你。”
姑娘把那還有些餘溫的物件藏在手心裏，看著雲思凡，有些懵懂發愣。然後她眨一眨眼，無聲地笑了起來，像朵春日梨花，倏然盛開在三千寒雪世界。
於是雲思凡也笑了。
韓升笑著輕歎，開口對那婦人道：“孩子贈送一個禮物，不是什麽大事，煩請前輩準許這位仙子收下罷。”
韓升知道那物件其實是雲思凡最寶貝的玉佩，沒有道破。當一個幼童願意送出自己覺得最好的禮物，韓升也想去保護那份決心與情誼。
婦人竟然似乎是個好話的人，很自然地點了一下頭，然後轉回側臉向著前路。。
姑娘收斂起笑臉，但雲思凡仍能在她眼裏看見顯而易見的滿心歡悅，姑娘悄悄對雲思凡了句再見，聲音得其實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但是雲思凡看懂了，所以他大聲地了一句：“再見！”
姑娘轉身隨著婦人離去，這一次沒有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