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這是在害他
“你想我怎麽謝你?”這句話脫口而出後,沈聽瀾反倒心中揣然,她就不該這樣說,要謝白遠濯有何難?做一頓飯,又或者為他裁一件衣服,這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何苦將主動權交到白遠濯的手上?
白遠濯作思考狀,“等回京城後,幫我操持祭奠吧。”
砰砰不安的心跳在短暫的停滯後,變得緩慢。白遠濯口中的祭奠,指的是他亡去雙親的祭奠,他一說,沈聽瀾才後知後覺,原來如今已是四月了。
距離春闈還有半個月,距離白遠濯雙親的忌日還有一個月。
“這些事情往年不都是爺自己來的嗎?怎麽今年突然要交給妾身來?妾身也不懂其中禮數,若是虧待了父親母親,又如何是好?”沈聽瀾為難的夾起眉毛,一個月後隻怕她就不在白府了,又如何能幫白遠濯?
“你不是要謝我嗎?”白遠濯失落的模樣,讓沈聽瀾一時啞然。
“可妾身不懂這些……”理智拉扯著她的神經,沈聽瀾隻覺得眉心一跳一跳的疼。可眼前這人落寞的模樣,卻直接牽動了她的心。
白遠濯頗有幾分自嘲,“我會教你的。你是覺得,我為人古怪,將麻煩事丟給你,會不管你?”
雖然白遠濯個性上的確有諸多異於常人之處,但是由他自己口中說出的古怪二字,卻讓沈聽瀾聽著很是刺耳。
沈聽瀾想拍拍白遠濯的肩,告訴他:你是京城無數官家女兒、皇家公主郡主的夢中情人,又何必自憐自艾?
可她最終隻是耷拉下肩,垂下了長眉柔眼,“妾身知道爺有多好。爺不要這麽說,妾身允了你就是。”
她想起上一世,鵝絨大雪飄落的那一天,白遠濯著人將她請去前院,送她綾羅錦緞、又贈良田莊子,告訴她自己要娶楊寸心為平妻。
當年的沈聽瀾,抹了眼淚將那些東西全還了回去,咬著牙帶著哭腔道:“爺無需覺得愧疚,這件事情妾身允了,娶平妻的大小事宜,妾身一定親力親為,絕不假借人手。”
一夫娶二妻,若是丈夫要求,那自然是要受百官、天下人詬病的。可若是妻子出麵,為夫君迎平妻入門,那外人隻會道這夫人賢淑溫良,羨慕那得了二妻的丈夫命好,卻絕不會詬罵一句。
白遠濯怎麽舍得自己的好名聲受損?
所以,沈聽瀾忙活了整月,從下聘到迎娶,她做得周到周全,白遠濯與楊寸心入洞房後,她一夜沒合眼,從那時起,她的眼睛就漸漸不好了。
穿針引線也就成了難事,直至最後無人問津時,連為自己做件殮衣都辦不到了。
想起不美妙的事情,沈聽瀾連看著白遠濯都覺得心梗,她起身向外走去,白遠濯問她:“你要去哪兒?”
“下去走走。”
去哪無所謂,隻要沒有白遠濯在。
沈聽瀾下了馬車,就感覺到兩道刺目的視線,她循著看過去,是強留在隊伍裏要跟他們一起進退的楊寸心。
沒有外人在,楊寸心連裝都不裝一下了,看著沈聽瀾的目光別提有多仇恨。
突然,咕嚕嚕一聲,楊寸心的臉僵了僵。她為了來找白遠濯,緊趕慢趕,吃的少動得多,早就饑腸轆轆了。
正巧士兵們烤好了肉要發放,有個士兵向楊寸心走去,像是要給她。沈聽瀾眉尾一挑,把士兵叫住:“我有些餓了,這塊烤肉能給我嗎?”附贈一個爽朗的笑容。
士兵臉稍稍一紅,“夫人請用。”
沈聽瀾接過放在葉子上的烤肉,士兵臉上的熱度才退了一些,他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做什麽的,歉意的朝楊寸心走去,“抱歉,要不我把我的那份給你吧?”
抓來的獵物有限,烤肉都是有定額的,人手一塊剛剛好。沈聽瀾和白遠濯那一份已經送進馬車裏了,楊寸心那塊再給沈聽瀾,她就沒有了。
士兵也隻好將自己那份給楊寸心。他那一份在夥伴手中,楊寸心順著士兵的目光看過去時,正好看見士兵們的夥伴們推搡幾下,將幾塊烤肉都弄掉到了地上,戰場上廝殺過的人,對這也不計較,拿起來拍一拍還能吃。
楊寸心後退了幾步,厭惡的道:“掉到地上的東西怎麽還吃?好惡心!”
士兵詫異的看著楊寸心,在士兵群中,他是不算討厭楊寸心的那類人,所以才會是他來給楊寸心送烤肉,可是楊寸心剛剛這話,也引起了士兵的不滿。
“楊小姐,打仗的時候吃肉是奢侈的事情,不要說掉在地上的肉,就是腐肉都是極其珍貴的。”隻有肉,才能讓人有力氣打仗。士兵知道京城裏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少爺們過的是富足的日子,也正是因為知道,才更加的氣憤。
每次打仗都有許多弟兄失去性命,可他們不惜喝溝渠水、吃腐肉爛肉,拚盡全力保護的人在做什麽?
她在說他們惡心!
楊寸心梗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將心裏話說出來了。
士兵不再理會楊寸心,正步離去。
楊寸心再想補救,也來不及了。她伸出的手,注定挽留不了任何人。
質若美玉的人,不欺暗室,人前人後的品性都一致。如楊寸心這裝出來的親和溫柔,注定存在缺陷。畢竟,能裝得一時,又怎能裝得一世。
沈聽瀾當著楊寸心的麵將烤肉吃完,又若無其事的走開。
休息時間還沒結束,而在啟程之前,沈聽瀾不想再看到白遠濯那張臉。
身後有時輕時重的腳步聲,雜亂無序,沈聽瀾既不回頭,也不害怕,徑自走進官道旁的林子裏,夏日將至,樹木越發蔥蘢,草地上落著的枯葉,被炙熱的陽光烤得幹巴。
一腳踩上去,盡是酥脆的碎裂聲。
“沈聽瀾,你不要以為白大人護著你,你就可以得意忘形,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做什麽。”身後,傳來楊寸心的聲音,三分妒恨,四分輕蔑,剩下的便是清高自傲。
“當人春闈監考考官,是白大人重回朝堂的大好機會,錯過這次機會,他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時,你非要纏著白大人陪你去澄州,這是在害白大人!”
沈聽瀾回過身來,與楊寸心麵對麵。
“我們白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過問。”沈聽瀾目光如芒刺一般鎖定楊寸心,“倒是你,怎麽知道我們在哪?又是怎麽知道,我們要去澄州?”
楊寸心眼神躲閃。
沈聽瀾冷笑,“楊姑娘,看在你我同為女兒家的份上,我告訴你一件事。”她一邊說著,一邊走近楊寸心,在與楊寸心擦肩而過的時候,唇瓣微啟,“爺最討厭意圖掌控他的人。”
從楊寸心跟著白曲出現的那一刻,沈聽瀾就可以確定白遠濯對楊寸心不會有好態度。這也是她能夠幹脆抽身回馬車上的原因。白遠濯平生最大的癖好,就是隱藏自己的喜好。
他厭惡被人掌控愛惡,厭惡被人掌控行蹤,甚至厭惡被人知曉。
而楊寸心,不管她是出於什麽心態,不管她是通過什麽方式知道了她們的行蹤,她犯了白遠濯最大的忌諱。
沈聽瀾知道,楊寸心再不對她構成威脅。白遠濯這輩子都不可能會讓她坐上白家夫人的位置了。這樣也好,哪怕自己離開了,沈聽瀾也不想將白夫人的位置拱手讓給楊寸心。
楊寸心這次,作得一手好死。
回到車廂裏,沈聽瀾對迎上來的白遠濯不冷不熱,也跟著要了本書看,不過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並不是想看書,而是想借此躲避和白遠濯的接觸。
隊伍即將再度啟程,白曲來找白遠濯:“楊小姐不見了。”
白遠濯眉眼陰冽,“派幾個人留下來等她,之後送她回去。”他本就不想留下楊寸心,現在這局麵,正合了白遠濯的心意。
這個結果,也是白曲想要的,咧了咧嘴他就退下了。
隻是他們真能如願嗎?
楊寸心在隊伍將將啟程的時候又回來了,她眼角紅紅的,手中抓著幾個野果,“我和你們一起走!”
她是咬定了白遠濯不敢將她孤身一人丟在荒郊野外。
剛退出去的白曲又為難的回來了,到底要不要帶上楊寸心,這還要看白遠濯的意思。
“她讓你不高興了,我讓她回去如何?”沈聽瀾怎麽也沒想到,白遠濯會來問自己的意見,而且這個讓她不高興的前綴是怎麽回事?聽上去就像是白遠濯是為了讓她高興才趕楊寸心走的。
沈聽瀾點點頭,“好啊。”她的確不想讓楊寸心跟著。她是想去找北芒叔叔,楊寸心算什麽東西,憑什麽摻和到她的事情來?
若不是白遠濯知道北芒的住處,沈聽瀾都未必願意與他同行。
有些事情涉及到她的過去,她的身份,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派人送楊小姐回去。”白遠濯大手一揮,就讓白曲當苦力去了。車廂裏又隻剩下沈聽瀾和白遠濯兩人,沈聽瀾張口想要喊冬雪上來伺候,卻被白遠濯擋在麵前,他打量這她:“我已經將她趕走了,你怎麽還是不高興?”
沈聽瀾扯出來一個幹巴巴的笑容:“我沒有不高興。”
一聲歎息在逼仄的空間裏彌散,白遠濯在沈聽瀾身邊坐下,打開了話匣子,難得的提起了自己的童年:“我不喜歡我的母親。”
母親?劉氏?
不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白遠濯都極少提起自己的母親,他不僅自己不提,白府中每每有人提起,也總是容易惹他不快。當然,白遠濯從來不會將自己的不悅宣之於口,這些都是沈聽瀾暗中觀察出來的。
“她喜歡熱鬧,喜歡被吹捧,京城裏的宴會從不缺席,可每次回來她都不開心。”而每次年幼的白遠濯問劉氏的時候,劉氏都說自己沒有不開心。
可明明,她擁抱他的手那麽用力,用力得每次白遠濯的後背都會被掐出一道道指甲痕來。
這還是隔著衣服的情況下。
明明每次她不高興,隻要他哪兒做得不夠完美,劉氏都會暴跳如雷,不管三七二十一,手邊有什麽東西都會抄起來打白遠濯。
白遠濯說著,將右邊袖子拉到最高,在手臂鏈接臂膀的關節處,橫亙著一條長長的傷痕。
“有一次她從宴會回來,知道我的策論沒有得優,抄起硯盤砸到我頭上,我不敢躲,挨了一下,頭破了好大一個口子,血不停流,她不夠解氣,又抓起父親送我的印章砸我的頭,被我用手擋住了。”
因為白遠濯用手臂擋了,劉氏幹脆狠狠一扯,正好印章的尖角卡在肉上,皮開肉綻。
他說得那麽流暢那麽平淡,好似早已不在乎了。
劉氏因為白遠濯的抵抗,更加惱怒,認為連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聽自己的話了。她對著一個血流不止的孩子破口大罵,卻全然不管他失血過多搖搖欲墜。若不是邱尚音剛好來看白遠濯,隻怕世上早沒有白遠濯了。
那之後,劉氏更是三個月沒同白遠濯說過一句話,也不準他叫她母親。
直到他以九歲稚齡考取童生,被讚為文曲星下凡,白家也因此門庭若市,劉氏對白遠濯才有了笑容。
這些白遠濯沒同沈聽瀾說。
得幸於白家的萬貫家財,白尚武找了很多名醫,邱尚音又請了邱念仁,這才將白遠濯從鬼門關裏救了回來。頭上的傷口,等頭發長長後就能掩蓋住了,可手臂上的傷口卻不能。
一如身體上的傷時間長了也就痊愈了,可內心的傷痛不會。
沈聽瀾鼻子發酸,有一種落淚的衝動。
她知他在劉氏那兒受了不少罪,卻不知他具體受過什麽罪,這是前世今生,她第一次得知。
而這,僅僅是冰山一角。
和白遠濯比起來,她的童年不知道幸福了多少倍。父母寵著疼著,還有許多叔叔阿姨憐愛著。
“聽瀾,如果你不高興,你就說出來。”白遠濯垂下頭,往日總是挺拔的脊梁骨垮塌了下去,好似一座高山經洪水肆虐,遍體鱗傷,再難屹立,“你不要學她,不要不高興了,還強說自己高興。”
沈聽瀾哪裏還說得出不字?
她重重的點頭:“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