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京城,夜裏的氣溫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街道上漸漸已經見不到來往的行人,偶然有一兩個,也是縮著脖子行色匆匆。不過,在這家叫做“西府鳳翔”酒家最裏麵的那個小院子裏,或許是因為不斷添加的炭柴,也或許是因為那一壇幾乎見底的高度西鳳酒,溫度卻似乎在不斷的升高。
澹台的眼睛已微見迷離,洛妍的眼睛卻越喝越亮——她的酒量雖然相當一般,但特意吩咐店家上的這壺果酒其實不過是最淡的甜酒水兒,喝起來跟喝水也沒啥區別,也就借點米酒的香氣而已。而澹台卻是把一壇加料的高度酒幾乎都喝下了肚子,如今整個人已經完全鬆弛下來,雖然並不主動多話,卻已是有問必答。包括洛妍試探的問題:“你是什麽時候想起,要娶我的?”
澹台眯著眼睛想了想,答道:“你八歲那年。”洛妍頓時很想把手裏的碟子直接飛過去——太流氓了吧你!
“那一年,阿峻給你弄到了一匹雪白的矮種馬,你穿著一身紅衣服騎在馬上飛馳,笑聲好遠就能聽見。我那時候就想,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讓你一輩子都能笑得那麽開心。”
洛妍想了一想:那一年,他好像也隻有十四歲……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會這麽想?”
澹台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也不知道,隻是那時候經常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但若是能讓你這樣開心下去,也許這輩子還算有點盼頭,不會白過。”
洛妍心裏一動,輕聲追問:“那你為什麽會覺得活著沒意思?”
澹台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一些,良久才道:“那時候,我已經是軍校裏最好的子弟,可是我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有什麽意思,家裏永遠是冷冷清清的,母親的笑容越來越少,脾氣越來越大,責罵也越來越多,好像我越努力,她就越失望。就算我把一切時間都用在練武、看書上,就算我拿完軍校所有的獎,最後也沒有什麽區別。我回家,便總是看見母親的眼淚,聽到她的責罵,可要是不回家,情況就會更壞。也就是和阿峻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開心一點。”
“但最開心的時候,還是和阿峻一起帶你玩,你總是那麽高興,笑起來就像百靈鳥一樣,就算給你抓隻蟋蟀,你都能高興上半天。那時候,所有的人都在要求我努力再努力,上進再上進,做大燕最出色的男兒。隻有你會跟我說,揚飛哥哥,我們一起玩吧;會說揚飛哥哥,你真好……”
澹台看著洛妍,眼神溫柔如水,卻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遙遠的過去,洛妍隻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低聲道,“我聽說,那時候的我和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有點像。”
澹台眼睛微微一亮,“對,我聽好幾個人說過,說你們都愛騎馬,愛穿紅衣服,而且都是一入宗學就門門功課最出色的小貴女!其實我也依稀記得小時候,父親還沒有離開的時候,母親雖然脾氣急躁,卻的確愛穿紅衣服,也愛說愛笑,可惜,後來父親走了,母親就全變了。”
“我發誓,等你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我發誓娶了你之後絕對不會做一點點讓你難過的事情,我要讓你一輩子都愛穿紅色的衣服,要讓你一生一世都能那麽開心的笑。結果,我現在才知道,我和我父親,根本就沒有什麽區別,我甚至還不如他,我連幾年開心的時間都沒有給過你……”
澹台慢慢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洛妍看著這滴眼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幾乎是一生下來就認識他了,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眼淚,也從沒聽說過他會流淚,他是著名的石頭人啊!無論是什麽時候,就算他要崩潰,要瘋狂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隻會有痛苦像火焰一樣燃燒,卻從來沒有流出過淚水。
院子裏一片寂靜,隻有炭火發出的劈啪聲和風吹動布幃的聲音靜靜的回蕩,澹台閉著眼睛,仰頭又喝下了一碗酒,再睜開時,眼睛裏隻有一片蒼涼。
洛妍心裏忍不住一陣酸痛,一陣猶疑,但最終還是開口緩緩的道,“那你還記得你父親走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澹台怔怔的看著手裏的碗,一言不發,直到洛妍幾乎以為他永遠也不會開口的時候,才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麽走的,我隻記得那時候母親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天天呆呆的坐在廳裏,看著院子外麵,我知道她在等父親回來。我早上起來給她請安的時候,她就那樣坐著;我晚上再給她請安的時候,她還是那個姿勢,坐在那個地方,看著那個方向,我覺得她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塊黑色的石頭。”
“後來突然有一天,她抱著我哭了起來,說她隻有我了,隻有我一個人了,問我會不會離開她,會不會也會像父親一樣令她失望。我說,我說……我說我永遠不會離開母親,我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說出這句話,他的身子似乎輕輕的震了一下,洛妍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這句話就是他生命裏的魔咒,但任何魔咒,隻要說出來,就已經解掉了一半。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句話你是做不到的,你怎麽努力怎麽犧牲自己,都不可能做到。就算你做了一切她要求你做的事情,也不會有任何作用。她需要的東西,你永遠都給不了她,所以無論你怎麽努力,她都會失望。”
“因為你母親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丈夫,而你永遠都隻是她的兒子!”
澹台慢慢抬起頭來,眼神突然變得清明起來,把手裏的碗往地上一放,站起來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不記得我剛才說了什麽。我先走了。”說完轉身便大步向外走去。
“你知道的,你也會記住的。你不會忘記!”洛妍斬釘截鐵的揚聲道。澹台的身子僵了一僵,隨即更快的走了出去。
炭火還在劈啪的燃燒,澹台麵前的碗裏還剩了半碗酒,洛妍微笑著把酒碗拿起來,聞了聞,又試探性的嚐了一口,頓時被辣得嗆住了嗓子,她一邊咳著,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幫她完成這第一次心理治療的,竟然是這麽難喝的東西!
喝了一口甜酒水壓住了嗓子裏的辣意,洛妍招呼夥計結賬備馬。走出院子大門時,迎麵而來的夜風頓時把她吹得一哆嗦,搓搓手上了馬,剛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麵而來。
“你怎麽回來了?‘
澹台一言不發的勒住馬,脫下身上的披風遞給了她。洛妍接過來裹在身上,披風上有他的溫度和氣息,這種氣息她曾經迷戀若狂,曾經反感痛恨,但此刻,卻隻覺得安心和篤定。
直到回到公主府,澹台一直沒有開口,眼見公主府的角門打開,門房上來帶住了洛妍的馬韁,才默默的一撥馬頭轉身離去。洛妍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微笑著拍了拍馬的脖子:“小金,我們回家。”
這匹一身緞子般淡金色皮毛的大宛名駒哆嗦了一下,認命的低了頭。
………………
從京城“糧門”朝陽門往北四裏地左右,皇家糧倉附近,是後世裏北京保利集團的所在地,如今也有一家占地極大的門臉,正是飛字號的“保利拍賣場”的所在。洛妍第一次知道這地方、這名字,差點沒撐住笑出來——這飛公主原來和燕太祖一樣,也是個能惡搞的,還“保利”,她幹嘛不起個名字叫“佳士得”算了?
然後她才知道,飛公主的另外一家拍賣場就叫“佳士得”,規模略小且隻拍精品。好吧,她啥都不說了。
因不惜人力物力,《京報》的這場“慈善義拍”組織得甚是快捷,洛妍布置下去的第二日,官員們就上交了禮品,其中姚初凡占了近一半,晏柏雄占了三分之一。洛妍讓人登記造冊,又估算價值按半價換算成現錢發給了官員,晏柏雄與姚初凡卻堅決不要,洛妍想了想也就由他們去了。
到了第三日,簡單而醒目的“《京報》義拍”的海報已貼滿了所有的京報報欄和街頭巷尾。
這是第五日,就是“義拍”開錘的日子。洛妍因頭天晚上和澹台揚飛喝酒烤羊,出門時熱身子吹了寒風,早上起來就有點鼻塞身重,熱熱的喝了一碗薑梨湯,又回去捂了身汗出來才好些。穀雨給她找出件牙色素麵的小襖,丁香色水紋綾的長裙,外麵配條深銅綠色的披帛,比平日更多了一份典雅,洛妍看看時辰已經不早,這才帶上青青與穀雨,又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出門一路往保利拍賣場而去。
到達拍賣場時,這場拍賣已經進行到一半多,不但偌大的場內坐滿了休沐日從京城各學院趕來的學子教授和一些愛好文墨的商人,場外也有不少看熱鬧的老百姓——畢竟“義拍”這種事情,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洛妍不欲驚動眾人,隻坐了輛不甚起眼的青幃車,直接到了拍賣場的後門進去,拍賣場的掌櫃立刻和姚初凡一道迎了出來。
姚初凡開口就道:“公主,這拍賣和原先預料的卻不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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