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陽光並不算灼熱,但烤在沒有遮蔽、幾無植被的戈壁荒野上,不到中午便白花花灼人雙眼,洛妍雖然戴著全套的太陽鏡、長衣長褲、帽子、頭套,手背卻還是不可避免的被曬得發紅、脫皮,晚上睡覺時會陣陣刺痛。
當然,如果跟雙腳比,手上這點痛就完全不算什麽了,洛妍的兩隻腳底已經滿是水泡。盡管她嚴格按照前世徒步的經驗,每過一個時辰就停下來晾幹襪子,檢查雙腳,給每一處有痛感的地方貼上膠布,但她卻忘記了一件事情:這具身體不是前世那一具,不曾經曆過中學的長跑訓練,上班後的四處奔忙,皮膚嬌嫩到了可恥的地步,無論她怎麽小心,可怕的水泡還是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雖然她都在發現的第一時間就進行處理,但從第二天開始,她就體會到了小美人魚公主的痛苦:每一次剛剛開始挪步的時候,雙腳就像在刀尖上行走……
這是她進入荒野的第三天,第一天,她隻用了三個多時辰就到達了目標地,第二天卻用了四個多時辰,現在已是第三天的正午,她已經走了兩個半時辰,卻離那個標誌著今天路途已經完成一半的地方還有老遠。
此刻她走的地方是一路上會不時遇到的最可怕的鹽堿地上,這種地貌土質如鹽土般鬆軟,而且坑坑窪窪沒有一寸平地,又長滿了一尺多高駱駝刺,在這樣的地方行走,要比平常多花一倍的力氣。更可怕的是,因為馬無法在這樣的地上行走,心遠會騎馬繞道去前麵,於是茫茫天地間,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洛妍在這一刻深刻的認識到:人,絕對是群居動物,即使是一個沉默的陌生夥伴,也遠遠強過一個人。因為當你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哪怕是這樣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會有無數可怕的幻覺慢慢升騰起來——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的認為不遠處的土丘後麵有一頭狼,或是背後傳來了野獸的腳步聲。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每次在經過鹽堿地的時候,都能遠遠看到前麵的一個標誌,有時是一座小山,有時是一棵枯木,遠遠的一個小黑點,卻標誌著希望——在這樣的地方,無論多麽害怕多麽疲憊,除了繼續往前走,沒有任何別的選擇。洛妍不止一次的奇怪自己居然走了出來,然後便慢慢的開始習慣這種孤獨與別無選擇。
眼見前麵那根木杆已越來越清晰,洛妍一邊走,一邊從腰上摘下水囊,喝了幾口水。她已經很有經驗了,看著很近的這點距離,至少還要走一刻鍾,而這一刻鍾,是最難走最疲憊的時間,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痛苦的尖叫著懇求休息一下,唯有理智支持著她一息不停的向前方走去。
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終於走到了木杆下麵,洛妍艱難的走到旁邊的一棵矮樹下麵,放下背包,脫下鞋子襪子,把腳放到略高的樹根下,腳上頭下的躺了下去,以放鬆腿腳,不遠處似乎有鳥屎,不過她完全沒興趣去管,事實上,就算有人告訴她,她現在就躺在一堆鳥屎上,她也懶得動彈。
清涼的風漸漸讓腳底的痛楚變得溫和,襪子也慢慢的幹了,洛妍用盡全身所有的意誌力坐了起來,又喝了幾口水,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幹饃一根黃瓜,慢慢的啃了起來,在馬背上放到第三天的黃瓜早已不那麽鮮脆了,但誰會計較呢?就算這幹饃,頭一天她厭惡的丟到了一邊,到第二天就可以麵不改色的嚼下去——身體,永遠比我們脆弱的小心靈懂得如何活下去。
洛妍忍不住苦笑:她太高估自己了,前世裏那後勤完備的大型定向越野比賽,怎麽能跟這種苦行僧般的跋涉相比?然而如果跟真正的苦行僧相比,這樣的旅程還是容易得多吧,畢竟每天她還有住的地方,哪怕隻是一間最簡陋的小木屋;每天她還有幹淨的食物和水,哪怕內容隻是黃瓜、肉幹和饃;她甚至還有一個可靠的向導,雖然沉默得像個啞巴——反正她也累得沒有力氣說話。
剛剛把最後一口饃咽下,洛妍便聽到了馬蹄的聲音,她歎了口氣,穿好襪子和鞋,咬牙站了起來。心遠已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看了洛妍一眼,便默默的牽馬走在了前麵。洛妍微微鬆了口氣:大概,前麵沒有鹽堿地了吧。
這一天,直走到太陽西沉,才到達目的地,一路上走了將近六個時辰,洛妍在腳底又發現了幾個新的水泡,心不由慢慢的變涼:速度這樣的慢下去,明天,後天,還需要走多久?
心遠在木屋外生了一堆火,洛妍走出去時便伸手遞給她一個烤熱了的饃。火光中洛妍看了他一眼,隻覺得無限詫異:三天下來,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就像個鬼,可為什麽這個年輕的修徒看起來還和第一天差不多?而且,每天自己睡在屋裏,他還是露天就包床毯子睡在外麵?難道有什麽美容訣竅?
“明天前半段有很長一段鹽堿地,比今天還要長三裏,公主請早點休息吧。”心遠的話打斷了胡思亂想的某人,洛妍連哀歎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鹽堿地?更長的鹽堿地?剛剛咽下的饃似乎在胃裏化成了石頭,她點點頭說了句“晚安”就站起來回了木屋,脫下外衣,一頭鑽進了睡袋裏。
剛剛閉上眼,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拍打著木屋,洛妍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豎起耳朵一聽,才明白是起風了。狂風在木屋外尖銳的呼嘯,木屋的四壁似乎都在抖動,好像隨時就會被卷上天空。洛妍楞了一楞,突然想起了門外的心遠,忙爬起來摸到衣服穿上,黑暗中找不到鞋,隻能光著腳就去開門,門一開,一股強風便灌了進來,洛妍隻覺得就像有人大力推了自己一把,幾乎站立不穩,心裏不由更是惶然,抓著門框大聲叫了起來:“心遠,心遠!”老天,大風別把自己唯一的這個夥伴刮跑了吧?
似乎是在木屋的另一側響起了心遠的聲音:“公主有什麽事情?”聲音居然是不緊不慢的,洛妍鬆了口氣,忙側過臉讓開風,大聲道:“你進屋來休息,外麵風太大。”
心遠似乎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沒事,公主回去休息吧。”洛妍一怔,她站在門口都快被刮跑了,他在外麵怎麽可能沒事?就算背風,可那風刮起來的沙子卻是不可能被小屋子擋住的!這小修徒犯什麽倔,難道以為她會乘機非禮他?心裏不由火氣往上冒,大聲道:“你不進來,我就不回去!”
半響無人回答,洛妍火不由更大了,突然眼前人影一動,心遠已站在了門口,洛妍忙讓開地方,等他進來,才關上門。心遠用火石打點了屋裏窗台上的蠟燭,突然低頭看了一眼,就偏過了頭去。洛妍一怔,低頭看見自己的光腳丫,這才突然感到受傷的腳底踩在粗糙地麵上的刺痛,忍不住呲牙咧嘴。就著燭光,一瘸一拐的把自己的地墊和睡袋拖到屋子的一角,和衣鑽進了睡袋,麵對牆壁而睡。
背後似乎略有悉索之聲,不一會兒蠟燭熄滅,狂風依然肆虐,洛妍心裏卻鬆了口氣:總比一片安靜中聽到另一個陌生人的呼吸聲強。隻是這風聲實在太過可怕,時不時有風卷起的沙石啪啪的打了木屋薄薄的木板上,小木屋的房頂更是不時做響,似乎下一刻就會直接被吹走,洛妍再疲倦,此刻也沒了睡意,隻能用睡袋包住頭,祈禱這小木屋結實一點,祈禱這風快快停歇,祈禱這一夜趕緊過去……
眼見窗欞上慢慢透進一絲曙光,風聲似乎變得略小了一些,她這才放心了一些,恍恍惚惚中發現自己似乎在騎馬,風不斷從耳邊從吹過,吹得臉上略略有些疼,突然後麵有馬蹄聲響,隨即一隻大手一把撈住自己,自己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溫暖懷抱,一個聲音低頭在自己耳邊說:“洛洛,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洛妍剛想答應一聲,卻發現身後是空的,回頭一看,那個熟悉的身影明明是在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匹馬上,懷裏是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裳的嬌媚身影,耳中清清楚楚的聽到他溫柔的聲音:“蘭亭,蘭亭,我的小傻瓜……”
仿佛一支箭從背後穿過胸口,洛妍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中清醒過來,依然還是在木屋裏,窗欞上的曙光隻是變亮了一點點,但終究有什麽徹底不同了,那是她一直瘋狂逃避的痛苦,終於跨越了幾千裏的距離,在這一刻追上了她,讓她幾天來構築的麻木外殼瞬間灰飛煙滅。而她隻能在這離他已千萬裏之外的陌生的荒野裏,緊緊把自己蜷成一團,等待著這似乎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痛苦的抽搐,慢慢平息下來。
似乎有人在耳邊問:“你沒事吧?”有什麽東西在拍打她的後背,洛妍隻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所以那痛楚的哀嚎隻能回蕩在她自己的身體裏,震蕩著五髒六腑,漸漸的要把一切絞得粉碎……突然間,後頸傳來一下鈍痛,頓時,溫柔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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