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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趙嶽之求

  小寒已過,大寒未至,氣溫到達了冰點之下,這一年中最冷的時光,邯鄲城被一層冰雪覆蓋,萬裏冰封,恰似一幅絕美畫麵。


  偌大的邯鄲城中,人們大都緊閉院門,三兩吆喝舉家歡聚,享受這冰天世界中的人情溫暖。冰雪雖寒,卻寒不住人們聚散和歡慶的熱情。


  不過,今年雖冷,卻不像往年無趣。就比如,今年歡聚時的閑談趣事,就比往年要多不少。


  上到國家大事,下到雞毛蒜皮,這閑來無事的百姓,都能把事情給聊出花來。合信酒樓開業,嬴凰公主顯才,天下商會齊聚邯鄲,合信府廣傳農耕要術,再加上月前的伯陽君趙涉,邯鄲的吃瓜群眾表示:今年的瓜真多!!

  這不,之前的瓜還沒吃完呢,又來一個!邯鄲城中居然發現了秦國公子!!這可是個重磅消息啊,一下子就把人們的熱情給吊了起來。


  更讓人感興趣的是,這個秦國公子居然還是合信府中人,這一下就引爆了所有人的八卦心。


  畢竟,這去年的瓜可都跟合信府有著抹不開的關係,如今又有了這麽一出,邯鄲的百姓都在隱隱期待,不知道這一回又會整出什麽好的談資。


  與底層平民大眾不同,令邯鄲的士子更感興趣的,還要屬從墨家傳出的消息了。


  傳聞墨家當代巨子墨桓子,曾與嬴凰公主論辯於合信府中,墨桓子提出“扶弱以攻強”,卻被嬴凰公主以“百家虛妄之論”駁回,最後“時代之子”之論一出,百家歸一的期許,令墨桓子由心感佩,拜服於嬴凰公主的高論!

  這則消息一經傳出,便再次引爆了邯鄲士人的圈子,一時間酒樓之所,女閭之地,吃酒之間到處都是討論此事的士子賢者。剛以“聖賢之道、大道至理”展露才名的嬴凰公主,又一次大顯頭臉!

  隻不過這一次,陪襯的不是“區區”稷下書院首席弟子,而是百家之一墨家的巨子墨桓子!這等人物,已是當世頂尖的幾位賢士,更是被冠以“諸子”之名,可不是孔穿之流可企及的!而能使這等人物拜服,嬴凰公主之名,無疑更加響亮,也為趙人臉上更添一抹光彩!

  受此影響,合信府對於秦國公子的態度,也被士人百姓所理解,就連以往心中國恨家仇、怒火難消的軍中之人,對這位“突然顯露”的秦國公子也沒有明顯的敵視。


  畢竟,合信府的擔憂並非虛妄,與秦國的邦交需得萬分謹慎,稍有不慎就會引起兵戰殺伐,民苦丁衰。


  這隱隱之中,卻是幫了合信府一個大忙,合信府拉攏朝臣的計劃,也順暢了不少。


  邯鄲城北城區,趙氏宗祠。


  今日的宗祠,相較往日更添一分冰寒之氣,宗祠的黑色院牆,片雪不沾,與周邊的白色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猶如一池墨淵,令人心中忐忑。


  院落中,趙先族老的住處,此時猶如寒淵降臨,整個屋內都充斥著冰冷肅殺之氣,讓這屋內的火盆置若無物,屋子裏好像還沒有外麵的冰天雪地暖和。


  屋內,趙嶽趙先二人相對而坐。


  此時的趙先,再也沒有往常那一份運籌帷幄的心境,瞪著渾濁的老眼,麵目肅穆冷然地看著趙嶽,眼中似有萬般疑惑,難以想明。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之言,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趙先憤而頓捶,滿臉怒意拍著桌子,似乎對眼前之人失望到了極致,恨不得扇幾巴掌將其打醒。


  “知道。”在族老麵前,哪怕是趙嶽,也倍感壓力,額前逐漸滲出汗珠,但眼神卻依舊堅定如初。


  “知道你還敢講!知道你還敢來見我!!!”趙先更是憤怒,老臉漲得通紅,一點也不像旁人眼中那個心性超然的族老。


  “正因為在老族叔麵前,嶽才不敢隱瞞,也不會隱瞞。隻因這,才是我趙氏宗族延續下去的契機!”麵對老人的勃然怒火,趙嶽並未慌亂,堅定心中的選擇,鄭重回道。


  “放屁!!!”老人被氣得怒發衝冠,須發張揚之間,滿含怒氣的吼聲傳來:“庇護敵國公子,是為了趙氏宗族嗎?親近教導敵國公子,也是為了我趙氏宗族嗎??啊?!!!”


  一連三問,沒有動搖趙嶽眼中的堅定,隻見其肅然道:“沒錯!”


  “啪~!”趙先一掌拍下,老舊的楠木桌案隨之“吱呀”一聲,搖搖欲墜,卻始終堅挺不倒。


  未等趙先開罵,趙嶽先一步說道:“老族叔息怒,容嶽稟明心中所想,老族叔再行族法,不遲。”


  趙先臉上的火光一頓,隨即強行壓下心中的怒意,緊盯著趙嶽,等待其發話。


  見此,趙嶽直了直身子,說道:“我趙國,自武靈王以來,推行胡服騎射,整頓農商流通,正朝堂之風,治世俗之法,國力大增。其後,恰逢惠文王勵精圖治,將相和征戰四方,國威國勢一日雄於一日,即便是變法大成的秦國,也不能視我趙國於無物!”


  “然,武靈王死後,政權更替混亂,趙國幾近分裂,傷之一分。其後惠文王薨,匈奴犯邊,征戰不休,勞民傷殘無甚得利,自此趙國又傷一分!再加上西有強秦窺伺,東有齊燕湧動,南有魏楚毗鄰,北有匈奴騷亂,任意一方都可使趙國不得安寧。”


  “值此四戰之地,趙國少有養民生息之機,而後來的長平一戰,更是喪盡我趙國男兒。此一戰,前後共損亡我趙國壯丁五十餘萬,這幾十萬人何罪之有?隻因一國之令,便斷送掉了生命,長平一地至今還寸草不生,荒如鬼地!”


  “趙國這等絕境,如何能與秦國再起兵戈?若是因此事惹惱了秦國,屆時秦軍陳兵邊境,我趙國以何相抗??”


  趙先聽聞,麵上的火氣沒那麽盛了,但眼中的怒色仍然不減:“即便如此,這也不是你縱容小雨,親善秦國公子的理由!!秦國雖強,但我趙國也並非泥塑之物!長平一戰,秦國暴虐成性,殺人如麻,我山東六國早已商定,若秦軍再肆意東出,定合縱伐之。如此,即便秦軍再強,我趙國也不懼之,更壓不倒我們的骨氣!!!”


  語罷,老人一臉恨鐵不成鋼,瞪著趙嶽,似乎以為這位合信君已被秦軍嚇破了膽。


  見此,趙嶽輕聲道:“那若是秦國公子在我邯鄲出了事,秦國有了出兵的口舌,我趙國還能拉攏諸國合縱嗎?別看諸國同仇敵愾,實則各懷心思,目光短視,隻顧本國之利。即便六國多有賢士,也無法改變現狀!若非如此,以往合縱就不會勝少輸多了!”


  “你!!”論起這兵戰邦交之事,趙先哪裏是趙嶽的對手,是以被趙嶽兩句話說得卡了殼,老臉漲得通紅(這次是羞的),強自說道:“既是秦國公子,我趙國又豈會無故害之?!退一步講,即便秦國公子在我趙國的地界上出了事,那也出不了多大的事情!我就不信,為了區區一個公子後人,他秦國會與我趙國撕破臉麵??!”


  “如果這個人是秦國的嫡公子呢?”趙嶽冷不丁地放出了這麽一句話。


  “嫡公子?!此子不是尋常的秦王族子嗣嗎?怎麽又成了嫡公子了?”趙先此刻愣了神,一時間想不明白,這“嫡公子”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這時,趙嶽向趙先解釋道:“嬴政,本隻是秦國公子之後,但因詩雨向秦王提出了條件,以護佑教導為由,向秦王要求,冊封嬴政為秦國嫡公子,繼太子安國君、安國君子嗣公子子楚之後的秦王位繼承人!”


  “你說什麽?”趙先愣愣地看著趙嶽,良久沒有回過神。慢慢地,心火上升,怒意昂然的趙先握緊老拳,眼中冷芒迸射,死盯著趙嶽罵道:“擅自與別國君王往來,置宗族法度於無物,趙嶽,你怎麽管的小雨?!難不成,你想叛族背宗嗎?!!”


  這話,趙先說得是怒火萬丈,鼻孔和眼睛裏似乎都冒出了火星,屋內就像是被點燃了引線的炸藥桶,隨時都會爆炸,將對麵的趙嶽炸得粉身碎骨!

  “嶽,從未有想過背離宗族,從未有想過拋棄自己的姓氏,從未有叛逆老族叔之意!!”趙嶽正身,彎腰伏地,恭敬不阿。


  “背祖離宗,親善他國,你還有理了嗎?難道等你輔佐秦國滅了趙國,還是為了我趙氏宗族嗎?!!”趙先暴怒不已,許是對於趙嶽的期許太高,對趙嶽的失望;又或許是對於自己的“識人不淑”,感到心涼。


  對此,趙嶽沒有反駁,而是輕聲說起了另外一事:“老族叔,嶽心中有一問,想說於老族叔,還請您老解惑。我趙氏一族的未來,如何?”


  趙先不語,依然滿臉怒意地看著趙嶽,不為方才之言所動。


  趙嶽麵色不變,繼續說道:“自長平、邯鄲之戰後,幾年來,嶽都在思索這個問題。”


  “現如今的趙國,別看民心穩定,經濟有複蘇升騰之態,但是趙丹他們都知道,趙國隻是一具空殼,已經不是以前的七雄了。未來的天下,或許已經沒有了趙國的一席之地。”


  “長平大戰,葬送的不光是五十萬青壯,更是趙國的未來!秦國明白這個道理,列國都明白這個道理,是以才會有合縱之心,相抗秦國。因為沒有哪個諸侯國與秦國有一戰之力!列國的‘未來’,已經被秦軍消磨得差不多了!”


  “至此,秦國實力蒸蒸日上,耕戰之法常顯威赫,相比我山東六國更加強盛!日後若爆發大戰,能存於世的,隻有秦國一國或者山東六國!若秦國得了天下,夷滅六國,老族叔,我趙氏宗族可還有剩?”


  趙嶽將心中所慮一一道來,漸漸地,趙先周身的怒氣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顯然趙嶽的話觸及到了老人的心底。


  看到了老人的神態變化,趙嶽心中稍安,繼續道:“當然,若是六國合縱滅了秦國,那我趙氏一族自然可以繼續存於世間,但是……這隻是一時!”


  “六國合縱,大軍開拔至秦國邊境,兩方交戰之下,受損最重的隻會是與秦國接壤的三晉。目下燕楚鋒芒漸顯,實力不可小覷!而與秦國交戰,兩國本土都遠離戰場,對國內的農商影響較小,此消彼長之下,我趙國的形勢更不容樂觀。換句話說,即便除了一個秦國,可難保不會再出現下一個‘秦國’!”


  “即便如此,還是基於燕楚兩國堅守合縱信義的前提下。若是諸國合縱攻秦時,燕楚兩國趁勢出兵攻占他國,屆時燕楚合縱之軍回擊,兩軍夾擊之下,哪一國可承受此變?!”


  聽到這兒,趙先的臉上已經是沒有一點的憤怒了,隻是陰鬱之色更添了幾分,讓人心中不安。


  趙嶽此言並非空穴來風,一國之內,都會有不同的聲音,更何況是六國?以往戰國多伐戰,列國之間誰沒有個恩怨情仇?隻不過在秦國的強勢逼壓下,六國不得已才‘抱團取暖’,以抗擊強秦的征戰步伐。


  可若是有一天,秦國不再是威脅的時候,到時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足為奇。對國而言,利益永遠是大國博弈間的第一要素!


  見自己的話語起到了作用,族老的臉上怒色漸無,趙嶽心裏一喜,連忙將自己心中所想的對策講了出來:“嶽講了這麽多,並不是宣揚秦國的強盛與合縱的變數,而是想告訴老族叔,我趙氏一族要想綿延相續、長久不衰,並非一定要擊敗秦國。兩國之間,另有生存之法!那個少年,就是契機~!”


  “秦趙雖分,但是追溯其源,卻都是同宗同族,這便是一大利處!秦趙之間血仇似天,雖不可能罷手言和,但卻也比其他諸國多一分聯係。”


  “如今秦國公子在邯鄲顯露蹤跡,秦國又有立儲之心,這便是我宗族的機會!隻要親善這位少年,與其建立聯係,好生對待,這樣一來,等以後此子繼承秦王之位,於我趙國豈非一件幸事?”


  “退一步講,即便趙國亡於秦國之手,但有了這一層聯係,我趙氏一族或可幸存下來,甚至成為秦國新貴也未可知啊!如此一來,不論最終的天下格局為何,趙氏一族都有幸存下來之希望!”


  趙先默默地聽著趙嶽所言,思緒良久,才歎了一聲:“就算延續下來,也隻不過是寄人籬下,俯首苟活,我趙氏一族的脊骨,已經沒了啊。。。”


  “若此時親善秦國。護佑那少年的安全,此恩秦國必不會忘!此舉日後若可以減少秦趙兩國的傷亡,多護佑我趙人幾分,那我趙氏一族的脊骨,就一直都在!”對於趙先的話,趙嶽有另外的想法,那便是“民”!

  一國之脊梁,在於本國之民。王族之脊梁,在於親民為民之心,助民之舉,非流於形式!國人團結歸心,認同賴以生存的國度,那國之脊梁就永不會被磨滅!反之,即便王族再怎麽興盛,若連本國民眾都無法庇佑,那不過是一堆腐肉,體量再大也無所價值。


  趙嶽心中所想,趙先都明白。隻是要讓這位為宗族勞碌一生的老人向秦國低首,老人心中如何能平?是以對於趙嶽的話,老人雖未反駁,但也並沒有認同。


  想了很久,趙先才深吸一口氣,渾濁的老眼散發著昏暗的光芒,緩緩說道:“我秦趙兩國,相爭數百年,此間仇怨不是一句兩句就能罷免的。況且趙人血熱性烈,我趙氏一族更是如此,自祖先開始就沒有寄人籬下之意!先人之願,我趙先不能違背半分!”


  說著,趙先一聲長歎,緊接著說道:“隻是……我宗室傳到如今已有五百多年,若因一時血性致我一族淪陷失傳,趙先之罪何其大也!罷了!!你想做,就去做吧!隻是日後,我不會再給你一絲一毫的幫助。日後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老族叔放心,嶽省得!”趙嶽跪伏在地,滿臉鄭重地行了大禮,心裏一直懸空的大石也隨之落定,就連呼氣,都似乎帶著顫音。


  “下去吧!”趙先揮了揮手,斥退了趙嶽,獨自一人在這空蕩的屋內,連連歎聲,似有萬般愁惱,無法順心。


  宗祠外。


  臨行前,趙嶽望著宗祠深黑的院牆,歎息一聲,難掩心中的愧疚,默默地說道:“老族叔,嶽並非有意隱瞞,詩雨所謀對秦國,對趙國、對全天下的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幸事!若真有那麽一天,秦國可以合天下、止殺戮,還天下百姓一個安寧、穩定、祥和的國度,令這世間再無戰亂苦難,那即便舍去你我,又有何妨呢!”


  “您老人家放心,隻要有一絲機會,即便是舍了這條性命,趙嶽也要為趙氏一族爭取到延續之機!嶽,必不辜負我趙氏一族!必不辜負老族叔!!”


  馬車,漸行漸遠,威嚴的趙氏宗祠,矗立於此,似乎在等著它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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