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嬴政的思量
落日餘暉，時近黃昏。
靜泉宮，輝月殿內，嬴政負手而立，側身看向堂中，仔細傾聽。
此時，距離秦趙閼與衝突，已經過了小半年，嬴政在設局陰了趙國和奉天閣之後，安排了馮劫和蒙驁一文一武接引趙詩雨，隨即就回歸到了樸實無華的為王者日常當中，每日勤奮修學，遍閱史實典籍，同時在呂不韋等重臣的協助下監理國政，增長為政的見識和經驗，努力成為一名真正的王者！
為王之路，不是光有鬥氣凌霄的心氣就可以。包羅萬象的胸懷，洞察敏銳的眼界，參透清濁本質的心性，堅韌不可摧折的意志，這些都缺一不可！
而這其中，閱歷和為政經驗，是嬴政最為欠缺的。一國隱晦微末之事，皆決於王者，一國之事泛泛無常，繁雜擔重，縱使嬴政心性堅韌，為政一道天賦過人，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負擔的，總歸要有一個過程。
不過好在，有宗正與相邦協助秦王理政，以及內史、少史兩府從旁輔佐，這個過程也不會太長。
居其位謀其政，身為秦國的王，這便是嬴政必須要承受的為君之責！
繼位為王的這一年以來，朝議理政的時間一長，嬴政身上的氣質趨於沉穩威重，昔日的少年盛氣，也就漸漸消退，沉積在了內里。
冠冕威正，髮絲烏亮，面如冠玉，王冠上十二串王珠搖曳晃動，隱隱蓋住愈發俊逸、堅毅的臉龐，唯獨劍眉之下一雙凌厲墨瞳，神光流露，就連玉珠垂旒，也無法擋其光華。
一身黑底王服，金絲點綴，袍服邊沿遍綉金紋雲飾，古樸大氣，華貴不凡。腰間服太阿之劍，配以羊脂白玉平安扣，王道威嚴之中，更顯幾分文雅。
堂中，蒙毅與馮劫並排而立，正在向嬴政彙報諸般事務。
「……當時據荊先生所言，公主是獨自一人進入林中，卻不知為何突然間失了行蹤，直到兩天之後的夜晚，才突然間出現！之後臣當面詢問公主，但卻並未得到回復，公主對此好像忌諱莫深！」馮劫恭聲將此行所遇到的困境告於嬴政，當回憶起那提心弔膽的兩天，馮劫的臉面還忍不住抽搐了下，心裡已經有了陰影。
「所以說，你們都不知道她那兩天去做什麼了？」冕旒之後，劍眉微蹙，嬴政眼中光芒不定，沉悶地道了句。
「微臣無能！沒有守護好公主，請我王降罪！」馮劫戰戰兢兢地低下了頭，心中忐忑的同時，還有一些悲催，有點兒心力交瘁。
「這不是你的錯！不必告罪！」嬴政並未有怪責馮劫的意思，只是對於一些不明之處，尤其跟趙詩雨相關的未知之事，心裡頗有些膈應。因為在文屹的彙報當中，有說明當初碰到趙詩雨的時候，荊軻的一些「臆想」……
不過眼下，看到馮劫誠惶誠恐的樣子，嬴政也是連忙安慰，畢竟馮劫此次出使可是立了大功的！
當即，嬴政面上的冷峻舒緩開，展顏一笑，和聲道：「馮劫，你此次出使接回嬴凰公主，對我秦國而言干係重大，功不可沒！我秦國有你，邦交無往不利，本王甚感欣慰！」
「臣為我王，甘死如飴！！」嬴政的安慰和讚許，把馮劫感動得「撲通」一聲五體拜伏，哭噎著連聲叩謝王恩，瞬間感覺這一路上所經歷的委屈和驚嚇都是值得的，蒙受再大的苦難都不虧！！
「快起來，你我君臣無須如此！」看著情緒激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馮劫，嬴政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內心卻很是理解。
單憑馮劫這一路上的經歷，說出去不管是誰，那都得先打上三怵。畢竟護送這麼個祖宗，沒有一顆大心臟遲早要被驚嚇死。
似是回想起昔日相處的點滴，以及趙詩雨那悍烈的性情，嬴政嘴角勾揚，看上去很開心。
「？？？」馮劫被嬴政攙扶起來，本來心中還滿懷感激，但是眼睛瞟到王上嘴角的笑意，頓時有些凌亂……
王上您這……是安慰還是誅心吶~~！
「繁忙了一路，愛卿早些回去休息！內府的封賜應已發出，屆時也可當面受之！」許是感覺到自己的表情不適合如今的場面，嬴政寬慰一笑，看著馮劫輕聲囑咐，言語之間不離關懷。
「微臣叩謝我王恩！」馮劫大禮伏地，拜謝嬴政恩典，一臉的感動。
嬴政笑著點頭，隨即看向一旁的蒙毅，說道：「既然清荷府那邊都已經安頓好了，蒙毅你也早些回去吧！」
「臣，告退！」蒙毅與馮劫一同持禮，屈身退離大殿，僅剩嬴政一人在這寬曠的殿內。
嬴政目送二人離去，在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之後，嬴政臉上的笑意隨之收斂起來，看向大殿右側的屏障之後：「出來吧！」
話音剛落，屏障之後天巳邁步而出，來到嬴政身後，低頭聽詢。
「清荷府那邊有什麼消息？？」嬴政問得平聲靜氣，表現出一副很雲淡風輕的樣子，彷彿對此並不怎麼關心。
「公主在交接完府內雜務之後，就回房歇息去了！其他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動！」天巳在一旁答覆，神態恭謹，一板一眼毫不拖沓。
「這就歇息了？」嬴政眉宇一皺，雖是意料之中，但是心中卻有幾分惆悵。
「她沒有讓趙厚聯絡宮中嗎？」得益於此前跟嬴政的關係，以及嬴政的默許，趙厚能夠動用在宮中的窗口與嬴政溝通來往。
「嬴凰有派蕭閆去接觸趙厚，但是並未有人進宮！」天巳的回答依舊簡單且直白。
「這樣啊……」嬴政長舒了一口氣，心裡失落的同時，眼裡飛快劃過一些隱憂。
嬴政之所以沒有選擇第一時間接見，就是因為趙詩雨在赴秦這一路上惹出的動靜，整個咸陽城中都多有耳聞。不論是應允趙王「十年之約」一事，還是在韓國整出的「修渠」事件，都在秦國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
說不大不小，是因為秦人雖然都心懷不解，但是礙於趙詩雨過往的聲望，以及嬴政對此的態度，使得秦人對嬴凰此番赴秦的抗拒心還在一個可以調控的範圍之內。
但是，這樣的人心猜忌，儘管沒有人出面抵觸，卻不代表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人心中的懷疑和猜忌，並不會因為鎮壓和威嚇的手段消退下去，而是會慢慢累加，慢慢積攢，直到爆發的那一天。
嬴政不惜動用大軍，貿然以發動戰爭的姿態，強迫趙國交出嬴凰公主，這樣的舉措雖然在嬴政自己看來極為必要，但是在當時，秦國朝堂當中也是有著不同的聲音，只不過都被嬴政強勢壓下了而已。
秦人對於嬴凰的到來並不反感，因為趙詩雨在民間的威望和聲譽足夠支撐起民眾的信任！但是在廟堂為政的秦國朝臣卻不同，不管是其中的忠正為國派，還是另有不同思量的其他派系，對於趙詩雨這個突如其來的存在，都抱有不同程度的戒備和警惕，這是為了秦國，也是為了自己。
一個受秦王如此重視的人，即使對方只是一個女人，也會造成局勢上的失衡。尤其這個女的還是趙國的宗室公主！
如果嬴政在這個關頭按捺不住，急於接見趙詩雨，並給予趙詩雨絕對的信任和權力，反倒會弄巧成拙，不僅會激起部分秦人心中的抵觸和抗拒，更有損秦王的威儀。
所以，在眼下的情況當中，嬴政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穩住！唯有趙詩雨自己出面，在沒有秦王的偏袒之下，以實際行動徹底打消秦人臣民心中的成見，這樣的結果才更具有說服性，才更能解除秦國朝堂對於她的戒備，這是趙詩雨自己必須要做的事！唯有她自己才能做的事！
不管趙詩雨以後要做什麼，只要身在異國朝堂，那麼這立足的「第一戰」，都必須由她自己來完成。
這其中的糾葛，嬴政潛意識地相信趙詩雨，相信對方能夠看出這些隱晦，也能夠依靠自身取得秦國廟堂的認可！
但是愛屋及烏之下，嬴政的心裡難免會有一些憂慮，擔心趙詩雨會遇到困境，乃至束手無策。
不過眼下，一切煩惱都無濟於事，嬴政能做的，也只有耐心等待三天之後的朝議，以待後事！
問過趙詩雨近況之後，嬴政想到給趙詩雨此行造成嚴重威脅的魏無忌，一雙星眸驀然變得幽冷，寒光乍現，聲音也隨之冰涼無比：「魏國那邊情況如何了？」
「……」聽到嬴政問及，天巳沉默了下，這才回復道：「魏國境內興起的流言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甚至連周邊各國都已經傳開，魏王對此事雖然大方封賞信陵君，但恐怕已經興起了戒備之心。」
「哼！單單是戒備，太便宜魏無忌了？」嬴政冷聲喝道：「傳令下去，讓魏國那邊的玄鷹軍伺機而動，一有機會就……」
說著，嬴政眼中殺機一顯，定定看著天巳。
「明白！」天巳抱拳低頭，以示遵令。
「嗯！」嬴政回應了聲，旋即又問起了另外一事：「嬴凰身邊隨行人員的身份，都查明了嗎？」
天巳的回應緊隨而來：「已經查明，除過合信商會本身的人員之外，韓非與鄭國確為公主向韓王討來的人，此外有一老者，是墨家機關堂堂主，當代匠術泰斗！與此行合信商會中的魯予大師，分屬魯班、墨翟兩派，各有所長！」
「墨家的人？」嬴政眉頭微微緊蹙，對於墨家始終不是很信任，畢竟以前墨家還想綁架自己來著……
不過轉瞬間，嬴政臉上的凝重也就舒展開來：「算了，既然是她帶來的人，想必墨家也不會耍什麼花樣！」
雖然不太明白趙詩雨跟墨雲兒之間的關係，但是墨家在趙詩雨的面前，也還算安分，如今不過是過來一個老頭，翻不起什麼風浪，嬴政覺得自己用不著操心。
只不過，一聽到這裡，天巳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神情頓時緊張了起來，雙手持禮，恭敬保證道：「臣以性命擔保，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讓『吳美人』這樣的女子危及我王後宮！」
吳美人，就是先前昭襄王時期，墨家塞到嬴稷被窩裡的內應……
「……」嬴政眼皮子一耷拉，無奈地掃了眼天巳，抬手安慰道：「放心，本王也不會像曾祖父那樣……那樣……」
嬴政是想說「風流成性」的，但是擱這兒「那樣」了半天，始終沒有說出什麼來，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議論先王，終究不禮貌~~
「……」天巳對此無言以對。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且僵硬~~
「咳咳~~」嬴政抬手掩面，輕咳了兩聲，岔過話題繼續問道：「剩下的人呢？那個校尉李信，和方士盧生，有查到他們的底細嗎？」
天巳當即頓首，同步講說道：「函谷軍校尉李信，為行伍之後，其父早年為江湖高手，但因爭鬥被廢，后投身軍中，屢立軍功直至軍中校尉，不過早年六國合縱鎖函谷之時，其父戰死。李信呈其父之志，接任軍中校尉一職，驍勇不凡，根據文屹的估算，此人所展現出的實力絕不比蒙恬將軍弱！」
不比蒙恬弱？蒙恬可是修鍊出內力的一流高手，而且因為軍人凶煞之氣充盈，蒙恬的實力堪比一流中等的江湖劍客。由此可見，這個李信最起碼也是一流的實力，就算這李信不知兵法軍陣，僅憑一身實力，也足以在秦軍中顯露頭臉了！
「我大秦軍中竟有如此猛士？本王為何從未聽人說起過？」嬴政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此深感詫異。這樣的將士，即便做個偏將都是屈才，怎麼才是一個區區校尉？
天巳神態不變，答道：「在其展露實力之前，函谷關全軍上下並不知曉李信的深淺，只識此人跟隨其父練過招式，頗具武力。此外，函谷關已經數十年未曾有過戰事，李信的實力，也就沒了彰顯的機會。再加上此人性子孤僻，並無知己友人，於是就此埋沒了下去！」
「原來如此！」嬴政頓時瞭然，明珠放光，但將其置於泥沙當中，縱然是明珠也只得埋沒隱晦。李信，就是被泥沙覆蓋的明珠！若是沒有征戰沙場的機會，這顆明珠恐怕會被埋沒一生。
不過，如今能被趙詩雨發現，卻也是此人之幸。得此猛士，亦是秦國之幸！
弄清了李信的底細，剩下的也就是那個方士盧生了……
「照這樣看來，她身邊沒有不可控的因素，只要玄鷹軍看住咸陽四方，應該足以保證其無虞……」想到此，嬴政也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這時，彷彿是感覺到嬴政氣息稍松，天巳低頭沉吟了下，還是決定直言相訴，沉聲道：「恕臣無能，那個盧生……玄鷹軍並未查出此人的出身！」
「嗯？」嬴政詫異地挑眉，回過神看向天巳，有些疑惑：「難道此人出身太過低微？」
由不得嬴政不詫異，畢竟連神秘莫測的鬼谷傳人徐福，都被玄鷹軍順藤摸瓜查出了一絲端倪。可以說，這世間能讓玄鷹軍鎩羽而歸的，也就只有平凡普通而又不可或缺的民眾了。
畢竟，這天下沒有哪個情報機構專門去搜集平民百姓的身份信息！
「身份卑微，玄鷹軍尚能探尋出此人的來處，推算其蹤跡。但是實際上，在盧生出現在成皋之前，沒有關於此人的任意訊息，此人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突然出現在了成皋！」天巳一時之間也有些驚疑，濃眉擰成了疙瘩，對這樣的情況甚是費解。
「突然冒出來的？此人究竟是誰？！」嬴政一聽到這話，臉色一沉，聯想到了一些東西。
先前在函谷關前，趙詩雨也是突然消失，然後突然冒出來的，難道這跟盧生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個盧生，絕對不會像表面上的那麼簡單！最起碼，此人絕不會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方士！！
想到此，嬴政神色一肅，正準備吩咐天巳派人盯駐著盧生，卻聽到一道飄忽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盧生，是道門的人！」殿外，一身形忽閃間晃了進來，腰間玄黑色湛盧斜挎，另一邊則是小巧的酒葫蘆，一身的酒氣，是荊軻無疑。
見到來人，嬴政眉頭稍稍舒展開，隨即順著話語，繼續問道：「什麼道門？」
「道門就是……」荊軻嘴巴一張，正準備大抒一番，但是卡了半天，最後也只是憋出來一句：「一群高高在上、垂垂老朽卻又自命不凡的老東西罷了！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嬴政眉毛一挑，眼睛一眯，眼底像是在鄙視一樣。
「……」天巳。
聽君一席話，勝似一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