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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章:新兵

  甲葉碰撞之聲不絕於耳,長長的隊伍艱難地跋涉在泥濘的道路之上。


  張任心裡不住地咒罵著營將,這個狗東西,居然要大家在普通不過的行軍之中穿上全套的甲胄。


  幾十斤重的鐵甲披在身上,再加上刀、槍、弓箭以及背著的被褥、乾糧等物,最起碼也有八十斤的份量。


  更倒霉的是,昨天晚上的一場雨,讓道路變得泥濘不已,一腳下去,泥漿都能沒過腳背,每一步跨出,比平時都要多費出好一些力氣。


  但也只是在心裡罵一罵罷了,因為營將自己也同樣全副披掛地坐在隊伍中間,他本來是有馬的,不過現在戰馬之上,卻駝著一個傷號,那傢伙扭了腳,腳脖子腫得紅通發亮。


  這是一支從後方下邑城調往前方輪防的隊伍。


  而張任,則是今年開春之後剛剛被徵調入伍的新兵。


  像他這樣的新兵,在這個五百人的戰營之中,有五十人,都是來自江南地區,只不過不是同一個縣罷了。


  張任本來有著一個很不錯的家世,父親官兒雖然不大,只是縣裡一個司理參軍,八品的小官,但那也是官啊。而他的祖父,可是做過州通判的,張家在當地,也算處是官宦世家。


  本來小日子過得挺滋瀾的,但隨著新君登基,蕭誠秉政,一切便開始發生變化了。


  他們家原來是不用當兵,也不用納糧服役的。


  但現在,一樣都免不了。


  肥徭役這事兒,還好可以用錢來贖,像他們這樣的,自然是上戶,所以一戶得一百錢。對他們家來說,這只是小錢而已,雖然有些不舒服,但破財免災,也就無所謂了。


  接下來一體納糧,家裡可就要出不少錢了。


  自家有水田五百畝,租戶二十來戶,還有一個小山頭種了桑樹,家裡還有一個小小的織坊,有七八個織娘。每年這些上頭的進項,大概有千來貫的收入。


  不算多,但在當地,也過得很是滋瀾了。


  結果現在一道政令下來,稅吏上門核算,他們家,一年便要交上百貫的稅賦了。


  更惱火的是,家裡來要替那些租戶、織娘們交人頭稅。一個人一年十文。


  不是沒有人反抗的,但那些挑頭出來鬧事的,沒一個有好下場。


  蕭二郎的人陰損得很,他們不是扯著這些人算抗租抗稅的帳,而是翻出好多的陳年老帳,將這些人家過去的那些陳芝麻亂穀子的事兒,全都翻了出來。


  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找來那些東西的。


  明知道他們在故意整人,只要老老實實的交了稅,保管什麼也不會發生,但現在被人翻出來地,卻無話可說,因為那些事情一樣一樣的都是證據確鑿。


  過去沒人追也便罷了,一旦有人認真來查,自然是跑不了。


  張任的老爹嚇壞了。


  作為司理參軍,主管一縣獄訟之事,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他不知幹了多少,要不然之偌大的一份家業從何而來?


  所以稅吏一上門,他老爹立即痛痛快快地交了。


  對方說是多少,就交多少,絕無二話。


  原以為這就沒事了。


  但接下來的募兵法,一下子把他張任給坑了。


  他們家有三子。


  他很不恰,是老二。


  他家要抽丁一人。


  長子自然不能去,老三還是個娃娃,他不去,誰去?


  自己可是一個讀書人啊,居然要去當兵?


  他也想撒潑打滾,但老爹拿著棍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就蔫兒了。


  不去不行,誰讓老爹的屁股不幹凈呢?

  要是抗拒兵役,估計接下來老爹也會被逮去蹲牢房,罪名,當然是貪贓枉法。要翻他爹的黑料還不簡單嗎?

  委屈地去當兵了。


  因為他們家對於朝廷的各項新法令極度配合,還得到了上面的獎勵,他爹陞官了。八品的司理參軍,噌地一下便成為了正七品的縣令。


  不過,這個縣,卻是在雲南。


  他爹哼都沒哼一聲,帶著長子就去上任了,留下婆娘在家裡照顧家業。


  據說因為他爹去得爽快,又得到了上鋒的誇獎,被立為了標杆,臨走之時,那位從省裡頭下來的吏曹悄悄地跟自個兒爹說了,不管他爹今年幹得怎麼樣,省里都會給他一個上上的考績。


  三年考績,只要都是上等,那便可經再升一線。


  張任不知該哭還是笑。


  他爹不管接下來如何,受惠的肯定是只有大哥,至於自己這個老二,都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去當兵,搞不好便要送命的。


  誰不知道現在的首輔一門心思的都想著要北伐啊!

  誰不知道現在前線的幾位大將軍,都是首輔的心腹啊!

  首輔想北伐,他們便一門心思地在前線尋釁滋事,聞戰則喜。


  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枯得可不就是他們這些小兵兒的性命嗎?

  原以為自己是官宦子弟,父親又得到了表彰,自己會有一些特殊,豈料進了兵營,根本就沒這說辭。


  二個月的新兵訓練,對於張任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死去活來的地獄之旅。


  位於蕭縣的新兵訓練營,讓張任刻骨銘心。


  在那裡,他的手上、腳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原本他只有手指之上有繭,那是他讀書刻苦的象徵,可現在,掌心裡也全是繭子了,那是握刀給握出來的。


  原本皮膚白晳的他,現在看起來跟家裡的那一些長工、租戶沒啥兩樣,黑黝黝的。


  訓練營里太苦了。


  那些專門訓練他們的殺胚聽說都是從軍隊里下來的,一個個都驕橫之極,他們的訓練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鞭子加彎筋腳。


  有不服氣的,可以,來,單挑。


  這便是這些軍官給予他們惟一的可以提意見的機會。


  當然,下場基本不好。


  除了被狠狠地當著所有人的面揍一頓之外,不會有第二個結果。


  偶爾有勇力之輩贏得一次,但下一次,一定會有一個更厲害的傢伙出現,將贏了的人打得更慘。


  不是沒有人逃亡。


  第一次抓回來的,鞭三十。


  第二次再逃,鞭三十加枷一日。


  第三次還逃,哦豁,腦袋沒了。


  沒了腦袋的傢伙,二個月的時間一共出了三個人。


  三個人家裡都是五品往上走的官宦世家。


  於是乎,逃亡的風氣,便不再有了。


  張任不敢逃,因為臨走之前,娘親哭唧唧地告訴他,他要是出了事,必然會連累家裡的。


  再苦,他也得挺過來。


  原本張任滿腦子的詩書都已經退縮到了角落裡,佔據更多位置的,則是一條條冷冰冰的軍紀。


  因為表現很好,在新兵營,他還成為了一名什長。


  他手下的十個人,除了三個家裡是自耕農以外,剩下的六個,家裡要麼是官吏,要麼便是富商。


  過去當兵這種職業,本來是與他們不相干的,但現在,他們卻因為一條法令而聚集到了一起。


  二個月之後,他們終於離開了惡磨之淵,被分配到了軍隊。


  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五十名新兵,同是蕭縣訓練營出來的,只有五個人,而且五個人都來自不同的營,彼此最多是有點臉熟,而至此,張任才曉得,同樣的訓練營,每個省都有一個。


  在新兵營,張任是什長,但到了部隊,他就什麼也不是了,只是普通一兵。


  張任現在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因為他在訓練營中表現優秀,所以他被分到了一線部隊,而且是最精銳的部隊。到位第一天,那位營將便口沫橫飛地講著本營的優秀戰績,什麼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之類的。


  下頭那頭大頭兵聽得血脈賁張,大呼小叫,而像張任這類的,卻是聽得臉色慘白。


  因為他很清楚,這樣的戰績,便代表著極高的死亡率。


  所謂最精銳的部隊,自然便是啃最硬的骨頭,打最慘烈的仗。


  雖然他們的待遇,聽說比其它部隊也要好上不止一籌。


  伙食好張任已經體會到了!

  在新兵訓練營,十天有一頓肉食。


  但到了這裡,三天一頓肉食。


  張任現在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在訓練營里不必如此賣命,混個中庸,指不定分配的時候,沒人看得到,就丟到後勤部隊去了,那活下來的機率就很高一些。


  但過了不久,他的這個觀念又被改了過來。


  因為他現在的什長,給他講了一個戰例。


  那是一個圍剿趙軍的戰例,宋軍先是派出了一支誘餌去釣魚,然後呢,再把上了鉤的趙軍給圍起來一口吞了。


  吞了趙軍的,自然是他們這樣的精銳,而充作誘餌的嘛,自然就是那些不大行的雜牌子軍隊。


  聽到這個,張任又覺得他的辛苦還是值得的,因為充當誘餌一聽就不是什麼好差使,這個死亡率,只怕比精銳部隊還要更高一些。


  腳下越來越沉了,身上扛著的東西便如同一座山,壓得張任有些直不起腰。


  他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不知道還有多遠。


  呼哧呼哧的,他像一頭老牛,艱難地往前。


  背上突然一輕,他回頭一看,是什長。


  他伸手將張任背上的被褥乾糧啥的全都取了下來扛到了自己身上。


  什長比張任矮了一個頭,但卻比張任寬了三分之一,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矮門板。


  「快了,只需要半個時辰,我們就到了!」什長笑著,露出一口亂糟糟的一點兒也不整齊的黑黃黑黃的大牙,還帶著滿嘴的不可名狀的氣息。


  在軍營里,所有人穿上軍服都被整得烏黑麻漆的時候,看外表你是看不出這人家世怎麼樣的,但只要一張嘴,大體上就能看出來了。


  像張任這樣的,一般都有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當然,這幾個月下來之後,張任的牙齒也在往黃黑髮展,但還是整整齊齊的,像他的什長還有另外八個戰友,基本上都不咋的了。


  看著什長扛上了自己的東西還健步如飛,張任就知道,自己任重而道遠。


  這個什長是廣西人,以前是個獵戶,大字不識一個。所以對讀書人特別的尊重。張任到了這個什之後,與先前在新兵營里相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


  大家都很照顧他。


  因為這個什,就他一個識字的。


  除了軍事任務之外,平素在什里其它一些工作,什長都不會安排他干。


  一個月以來,他唯一乾的一件事,便是替什里另外九個人,一個人寫了一封家書。


  這個營屬於白羽軍,全員來自於廣西。


  當然現在不是了。


  已經有三分之一被替換了。


  替換的原因多種多樣。


  最多的一個原因,是戰死了。


  第二個原因,是受傷殘了。


  最小的一個因素,是年滿四十不得不退役了。


  「謝謝什長!」


  「謝啥子喲!你一個書生能做到這樣,很了不起了哦!」什長念叼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怎麼讓你們這些文曲星來當兵呢?這是我們這些粗人們該幹得活啊!」


  這樣的話,每聽一次,張任都想哭一場。


  是啊,為什麼要讓我們這樣的書生也上戰場呢!


  不是沒有人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可是首輔的那兩句話,現在可是被做成了橫幅,在國子監,州學、縣學等地方飄揚呢!

  山河淪喪,冠戴左衽,書桌焉有安放之地?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書生亦須金戈鐵馬!


  唉,飄亮話誰都會說,可不一定非要做啊!以前不都是這樣的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首輔你也是讀書人,進士出身,為什麼非得為難讀書人呢!

  對了,首輔家裡,便是武將出身。


  果然啊,還是非我族類!


  張任嘆息。


  要是司次輔變成司首輔,這樣的事情,估計就不會發生了。


  不過現在司次輔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對首輔差不多是言聽計從了,也不知是什麼鬼。


  前面出現了一排排的整整齊齊的房屋以及飄揚的旗幟。


  營將那個狗日的站住了腳,大聲吼道:「前面就到了,崽子們,打起精神來,抬頭挺胸翹屁股,把歌子唱起來,聲音要大,把對面那些狗日的比下去。」


  對面便是他們要換防的那支軍隊。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五百人齊聲高歌,五音不全,猶如鬼哭狼嚎。


  但勝在聲音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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