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但求問心無愧
林平跨進了承門天,仰頭望著道路盡頭的那高高的殿宇,一時之間,腿肚子竟然有些發軟。
皇后蕭綽有請!
專旨太監到時,林平甚至認為自己大限已到,蕭綽要收拾自己了。
不過定下神來一想,卻又認為不大可能。
不是認為蕭綽會對自己習慈手軟,而是認為蕭綽不可能用這樣的方式。
完顏八哥帶著臨潢府的萬餘皮室軍前去圍剿烏古敵烈統軍司叛軍了,自己失去了最大的軍事依仗。
林平曾經勸過完顏八哥不要去參戰,完顏八哥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拒絕了,可惜的是,完顏八哥並沒有聽從林平的勸告。
而林平提前月余回到臨潢府的安排,在蕭綽跨進臨潢府的那一瞬間,便被粉碎了。
蕭綽的身邊,除了三千屬珊軍之外,還有兩支漢軍部隊。
對於現在空虛的臨潢府來說,他們就是最大的武裝力量。
接下來幾天,隨著一條條命令從皇城之內傳出,整個臨潢府的守衛便全都換了人。
沒有一個人反對,
甚至連議論的聲音都沒有。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在這樣的狀態之下,蕭綽想要殺死林平,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做,根本就沒有必要這樣鬼鬼祟祟地將人請到宮裡去來一個鴻門宴。
蕭綽在清除敵人之上,向來是乾淨利索,從來都不拖泥帶水的。
這一點,從她剛剛來到上京,成為皇后,耶律俊的皇位還沒有完全坐穩的時候一系列的行事手段就可以看出來了。
那時候,很多人耶律俊不方便動手,便是由蕭綽來完成的。
最有名的,便是蕭綽在清除一勛貴元老之時,對方在被耶律敏等人攻破宅院,擒到蕭綽面前之時悲憤質問有何罪之時,蕭綽只說了四個字:你擋路了。
那名勛貴頓時無話話可說,引頸受戮。
林平現在就擋了蕭綽的路了。
以蕭綽眼下的權勢,甚至都不會說這四個字就可以殺掉他了。
林平不清楚為什麼蕭綽還沒有對付他,或者是因為絕對的自信,或者是因為想要羞辱他?
不管如何,林平都想要拖到完顏八哥、耶律洪真他們回來再說。
所以,他一直老老實實的蜷縮在自己的家裡稱病不出。
但躲,終究還是躲不過去的。
以為自己會理直氣壯,氣宇軒昂地出現在蕭綽面前的林平,這個時候,還是膽怯了,這讓他有些羞愧,甚至於是惱怒。
他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官袍,然後在引路太監的帶領之下,一路向前。
蕭綽並不在殿中,而是坐在最高處的那片完全有黑色的石頭鋪就的平台之上。
這裡,可以一覽無餘整個皇城與外城,而最顯現的,莫過於便是正對著這裡的承天門以前承天大道。
想著剛剛自己的怯態,必然已經落在了蕭綽的眼中,林平便又是一陣羞惱。
「見過娘娘!」他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禮。
雖然還沒有撕破臉,但兩人的敵對,不僅自己明白,整個天下也都明白。
「大王請坐!」蕭綽沒有回頭,依然坐在那裡,兩手扶在椅背之上,凝望著下方。
林平也沒有絲毫客氣,徑自上前,坐在了與蕭綽只有一桌之隔的另一張椅子上。
「不知娘娘召臣見宮,有何吩咐?」林平問道。
蕭綽轉過頭來,看向林平,林平毫不示弱,直接看了回去。
「的確有一件事,想要聽聽你的意見!」蕭綽嘴角向上扯了一扯,似乎是在笑。
「公事,還是私事?」
「我們之間,還有私事?」
蕭綽的反問,讓林平一滯,旋即苦笑道:「我只是沒有想到,娘娘居然還有公事問我!」
「你此刻仍然是大遼的南院大王。」蕭綽道:「這些天你稱病不朝,不理公務,也不知多少事情因此而懈怠了,沒辦法,只能請你進宮了。」
「人吃五穀雜糧,總有生病的時候!」林平反駁道。
「看起來氣色並不錯。」
「那是這些天臣養得好,而且太醫的水平的確不錯!」
「既然病好了,那就要做事了!」蕭綽揮了揮手,一邊候著的太監立時便將一卷公文遞到了林平的手中。
「這是什麼?」
蕭綽身體微微后靠,道:「這一次的叛亂,委實出乎了我們的意料之外,耶律喜也就不去說他了,烏古敵烈統軍司一向恭順,看來只是表面現象,他們早就有所準備了,不過也好,正好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把北面的問題解決掉。」
說到正事之上,林平的腦袋也終於回歸到了一個正常的水平之上。
「北方部落眾多,桀驁不馴,這些年來,一直由烏古敵烈統軍司來鎮壓,現在他們這一謀反,讓這塊區域只怕要更亂了。」
「亂一些好!」蕭綽卻是輕笑了起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情,烏古敵烈統軍司的權力太大,實力也太強,長期放任,很有可能會出事。要是他們出了一個英明的領袖,必然會成為我大遼的心腹大患。這一次好了,正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怎麼解決?」林平眉毛一掀,蕭綽所說的問題,便是他爹林景,以前也不是沒有提到過,其實不僅僅是北方的敵人,包括東邊的女真人,林景都覺得頗有隱患。
「你先看看吧!」蕭綽用手指摁著太陽穴輕輕地揉動,「知道烏古敵烈統軍司謀反,我便一直在謀划這件事情,只是有些地方上不太清楚,所以請你過來一起參詳參詳。」
林平深深地看了蕭綽一眼,不再說話,低頭去看手裡厚厚的卷宗,越看,越是震驚。
這是一份平滅烏古敵烈統軍司之後,對於北方,包括上京道大部分區域以及更北方那些類似於趙宋的羈縻部落、區域的勢力劃分圖。
蕭綽把他們各自的區域,切割得極其零亂,互相之間,穿任交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地方甚至還切割了一些大部落的利益分給了小部落。便是烏古部、敵烈部這一次雖然逃不過被收拾掉大部分實力的命運,但蕭綽卻偏偏還保留他們的族裔傳承,只是他們離開了傳統的自家勢力範圍,被一頭丟進了阻卜部的傳統範圍之內。
「你對各部之間的糾葛比我更要清楚,你看看,這裡頭還有什麼疏漏,那裡需要改正!」蕭綽道。
「皇后,如果這份區域分割圖被以大遼朝廷的名義發放下去,就會是一份極具效力的正式文收,大遼的玉璽一旦蓋上去,這廣大的區域,從此以後,必然會戰亂不息,各部落之間將永無寧日。」林平震驚地道。
「對呀,就是要如此!」蕭綽看著林平,「你為什麼很驚訝?難道你看不出來,接下來的十年甚至於二十年,我們的重點,是在南方嗎?」
林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可是北方這些部落,一向是我們的兵源所在,他們這裡亂了,肯定要牽扯我們的力量!」
「他們越亂,我們才越好取利!」蕭綽斷然道:「他們越亂,我們才越好駕馭和統治。這些年來,這些部落服從我們,並不是因為認同我們,而是被我們的鐵蹄和軍刀所震懾而已,一旦有事,他們立馬就會翻臉無情,烏古敵烈統軍司就是一個例證。」
對於蕭綽的這個觀點,林平只能表示同意。
「我們雖然抓了南朝的皇帝和太上皇以及整個朝廷,但南邊並沒有屈服,他們立了新皇帝,建立了新朝廷,而且反應之迅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蕭綽嘆息了一聲:「襄陽沒有拿下來不說,居然連徐州也丟了。三條南征線路啊,現在算是一條也沒有了。與南邊的對峙,只怕是長期而且是激烈的,一個不小心,被對方反噬也說不準。」
「宋朝的新朝廷也是問題多多!」
「寧可高看對方一眼。」蕭綽道:「你看了耶律敏發回來的軍報了沒有?襄陽一戰,他們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人驚訝。而且,西北方的蕭定,也是讓人憂心的存在。」
林平嘴角抽了抽,南方的宋朝新朝廷是你的二哥蕭誠手拿把攥,西軍蕭定是你的大哥,這倒好,這天下如今看起來三分,竟然成了你們兄妹三人角力的棋盤。
「所以,我們不能在北方耗費精力。」蕭綽道:「讓他們自己去狗咬狗,平常蚊子大一點利益他們都爭個不停,這一次我甩出去了這麼大一塊肉,他們還不爭個頭皮血流?唯有如此,我才能拿出全部精氣神來應對南方。」
「女真呢?」林平突然問道。
蕭綽微笑道:「東邊暫時還不用考慮太多,林公在世之時,也說過女真將來可能為患,但在我看來,至少五十年內,他們還做不到。」
女真現在各部散亂不堪,完顏八哥本來有機會統合大部分的熟女真,結果六年之前,因為完顏余睹得到了皇后的支持,完顏八哥的這個機會便徹底消失了。
而這件事情,其實當時的耶律俊與林平也是支持的。
怎麼可能有讓戰鬥力如此強悍的女真有機會坐大呢?
現在看起來,皇后在女真一族的離間之計進行得很是順利,否則就不會如此篤定了。
「大遼接下來要重點發展的是五京地區。」蕭綽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以五京為中心來建設我們的經濟、政治、文化中心,而其它地區,只能為這個中心服務,輸血,所以,北方的廣大區域只能如此辦理。如果我們在與南方的對峙之中佔到了絕對上風,那個時候再回過頭來說北方的事情吧!」
林平點頭,開始一點一點地說著自己的看法,不管是他,還是他的老子林景,對於北方的了解,的確要比蕭綽更深入,而蕭綽也很認真地聽著,一手執筆,一手執卷宗,不時在上面寫寫畫畫。
林平終於說完了自己的看法,勐一抬頭,才發現不知不覺,竟然已經是夕陽西下了,心中不由一驚。
如此地議政而忘了時日,也只有過去與耶律俊在一起的時候了吧!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蕭綽。
「有了大王你的補充,果然更加完美了!」蕭綽放下卷宗,臉上現出由衷地歡容:「有勞大王了。」
「這是臣的本份!」林平站了起來,躬身道。
蕭綽也站了起來,手指著遠方,突然道:「晃眼之間,便是十餘年了,還記得當年我初入林潢府的時候的模樣嗎?」
林平一個激凌,咽了一口唾沫,沒有做聲。
「我是坐著車一路到承天門外的,當年的宗正夫人,是耶律洪真皇叔的夫人吧,引著我下車,帶著我跨過了馬鞍,然後一路到大殿,到時候的先皇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是半躺在床上接受的我的叩拜的吧?」
「是的!」
「一晃,陛下居然也走了!」蕭綽抿著嘴,好半晌才道:「林平,你後悔當初策劃東京城的那一切嗎?」
林平沉默半晌,道:「於國而言,林平無半點後悔,於個人而言,當然是有些後悔的。林某一生行事,但求問心無愧。」
「說得好,但求問心無愧而已!」蕭綽笑道:「我亦是如此。便是現在皇帝魂靈站在我的面前問我,我也敢大聲地說一聲,蕭綽問心無愧。」
林平無語。
他知道蕭綽說得不錯,自入遼以來,蕭綽所做的一切,都對得起這四個字,沒有蕭綽,大遼根本就沒有可能這麼快地破掉趙宋東京,活捉趙宋皇帝,取得數百年來最大的勝利。
「你去吧!烏古敵烈統的叛軍支撐不了多久,耶律喜他們也將在近期被押回上京,陛下的入殮,正需要這些叛賊的鮮血來祭奠,你是南院大王,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要躲懶了!」蕭綽揮了揮手。
林平躬身一禮,轉身離去,走到平台盡頭,回過頭來,卻是心頭大震,黃昏之時金色的陽光落在一身素服的蕭綽身上,卻是將她渾身染得金光燦燦。
宛如一個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