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且行且珍惜
隨著房門窗戶的關閉,外面隱隱傳來的喧囂之聲也幾不可聞,屋裡便只剩下了馬興與蕭定二人相對而坐,還有一個程圭,卻是坐在馬興的身後。
不是馬興的書房,而是一個有些特別的會客廳。一張矮几,幾個蒲團,兩人相對而坐,中間就只有一張茶几,倒是比那種端坐在椅子上,更顯得親近了幾分。
剛剛在外頭喝了好幾杯酒,馬興的臉顯得紅彤彤的。
他是安撫使,陝西路上最高的官員,自然不會有人敢於灌他的酒。但他馬上就要走了,今日這次宴會,說來是蕭定的接風宴,卻也算是馬興的踐行宴了。
陝西路上的所有官員,都知道馬興是一個節儉的,如果不是這一次歡迎蕭定回來,這次宴會,也壓根兒不會有。真要走的時候,興許就是那一天一大早大家來到衙門,這位安撫使已經帶著護衛僕從飄然而去了。
馬興的家眷,卻是已經啟程離去了不短的日子了。
所以但凡自覺還有些身份的,在馬興面前有幾分臉面的人物,都借著這個機會向馬興敬上一杯酒,他們自然是幹了,馬興卻是隨意即可。
可即便是每個人上來敬酒的時候,馬興只是喝上一口,但架不住人多,此時也是稍有醉意醉態了。
坐在對面的蕭定因為滿臉的大鬍子,卻是看不見臉色。
瞅著蕭定,馬興卻是輕笑了一聲:「長卿,我可是聽說你相貌英俊,可稱為翩翩佳公子,後來為了震懾士卒和敵人,這才蓄了這滿臉的大鬍子?」
蕭定哈哈一笑:「那是我太年輕了,蓄了這把大鬍子,便讓人瞧不出我具體的年齡來,也的確顯得兇惡幾份,在軍隊之中嘛,兇狠可以得人尊重,英俊可不是什麼好詞兒!」
「現在為什麼不剃了去呢?」親手替蕭定倒了一杯茶,馬興問道。
這當然是話中有話了。
蓄鬍子的時候,蕭定還只是廣銳軍馬營的一名正將,麾下不過統帶了四百馬軍,那時的他,自然需要用兇狠來鎮壓麾下,讓人敬畏。
而現在,蕭定已經統兵數萬,轄地萬里,麾下各族丁壯百姓只怕數以百萬計,自然不是兇狠所能讓人敬服的。
這個時候,已經是地位、權力使然了。
就像現在汴梁宮的那一位,登上皇帝位置的時候,不過十餘歲,還是一個孩子呢,不也是讓無數聲名赫赫的文臣武將拜倒在腳下,忠心耿耿呢!
只不過那一位是生得好!
眼前這一位,卻是一刀一槍的打拚出來的。
當然,蕭定投胎也是投得不錯的。
放眼整個大宋,真箇兒的起之於寒微從而走上高位的,鳳毛麟角,即便他馬興,也是家道殷實,頗有資財。這些年隨著自己官位愈來愈高,馬氏在家鄉已經是數得著的大家族了。
「習慣了!」摸著一臉的大鬍子,蕭定道:「而且西北蓄一把大鬍子還是有好處的,至少在冬天統兵作戰的時候,還可以替我擋擋風雪。」
屋裡幾人都是笑了起來。
端起茶杯,兩人都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之時,馬興臉上的笑容卻是已經沒有了。
「蕭總管,西軍這數個月的軍事行動,我這個陝西路安撫使幾乎都是一無所知,只是在事後得到你一紙報告,我想,你應該給我一個答覆,這是軍機使然呢,還是你囂張跋扈,不將本安撫使,不將朝廷放在眼中呢?」
寒喧完了,自然就轉到正事上了,馬興是主,又是上司,自然便想要佔據這一次談話的主動地位,挑錯兒,占理兒,然後便能主導這一次談話的走向了。
蕭定卻是不以為然。
「學士,恕我直言,蕭某身為西北行軍總管,在軍事之上,本就有自專之權。而且軍事行動,有時候便貴在一個快字上,如果事事請示彙報,必定貽誤戰機,西北作戰,可能與學士您想象的有些不大一樣,一天時間,就足以讓敵人遠遁百里了。而且事後,蕭某不是都具文通報了嗎?具體事務,蕭某也是向汴梁送了奏摺的。」
程序之上自然是不錯的。只不過大宋這些年來,由文臣制約武將,所有人都習慣了,而以前的那些鎮守一方的武將,為了不給自己招禍,基本上便是由得文臣作主,完全放棄了自主之權。
因為武將們這些年都已經膽寒了,不願意為了一時的爽利而為以後招來絕大的禍患。
蕭定卻是不怕這些的。
被蕭定反駁了一句,馬興這才恍然回過神來,西北行軍總管這個職位,的確不需要事事唯自己馬首是瞻了。自己對他的制約,從朝廷的制度設計之上,更多的是從後勤補給等上面,但這一點對於蕭定來說,完全無用。
深吸了一口氣,道:「李續早就可滅,為什麼一定要拖著呢?多啟戰端,朝堂之上,異議極多。」
「放了李續,當然是為了更多的利益!」蕭定笑了笑道:「學士,不將青塘瞎葯、木占打掉,任由他們坐大,遲早有一天,吐蕃又會成為大宋的心腹大患。這些吐蕃人盤踞高原之上,對我們有著地理上的優勢,居高臨下,想打便打,想走便走,極是難纏。學士想想,便是盛唐之時,對上一個強盛的吐蕃,也是無可奈何,只能通過和親手段來籠絡。現在我們怎麼能放任他們成長呢?瞎葯、木占都是吐蕃王族,號召力極大,自然是要趁著他們羽翼未豐,便打掉他們。」
「可是他們卻跑了!」馬興不滿地道。
「我故意放他們跑的。」蕭定道:「青塘之地,太大了,又是高原,組織一次作戰殊為不易,而且這些吐蕃人散居各處,我也不可能長期駐軍去清掃他們,不若放了這二人離去,這二人必然又要招攏兵馬,聚攏部屬,等他有了一定的規模,我便再去掃蕩一次。這可比我在高原之上去四處尋找他們容易多了。」
「你這麼有把握?」聽著蕭定的謀划,馬興不由得笑了。對於這些外族,他自然是沒有什麼同情心的。
「最難的是第一次,接下來,只需派一部將足矣!」蕭定傲然道:「現在的瞎葯,木占,已經不值得我親自出手了。」
馬興沉默片刻,又道:「接下來你有什麼計劃呢?」
「進軍西域!」蕭定毫不猶豫地道:「不管是回紇人也罷,還是回鶻人也好,都不能讓他們形成有影響的勢力,而他們在這些地方,已經成立了一個個的小政權,他們,必須被打掉。學士,我也不瞞你,我是想恢復盛唐之時我漢人的疆域,唐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宋人,自然也能做到。」
「朝廷已經有不少人蔘你擅啟戰端,殺戮過甚了。」馬興道:「而且你知官家心思,派你到西北來,是為了三路伐遼的戰略,如今你不用心對付西京道、上京道上的遼人,反而一路往西域,官家必然也是不喜的。」
「不將這些勢力廓清,我怎能全力去應對西京道、上京道上的遼人?」蕭定反問道:「朝廷中的那些御史足不出戶,根本就不清楚這裡的局勢,他們只怕連西州回鶻在哪裡都不清楚,連回紇人勢力已經距離我們有多近都不曉得。更不知道這些人的實力,已經對我們形成了極大的威脅,他們當真以為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遼國嗎?學士久在西北,當不會與他們一樣對此一無所知吧?」
馬興挑了挑眉,卻是沒有說話。
「再者說了,誰說西域就沒有遼人的勢力了?」蕭定接著道。「如果平了西域,將這些夷人納入我國朝麾下,一來重新打通絲綢之路,可以解決西北之地的軍費問題,二來也能將這些夷人徵召入軍中,到時與遼人開戰,自然是由得他們為前鋒,幾場大戰下來,以後國朝再在這些地方想做些什麼,也就更容易一些了。」
馬興微微點頭,蕭定所說的,他自然明白。
「蕭定,你所說的,我都明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馬興盯著蕭定,道。
「請學士直言!」
「你如今直如西北王一般。京中有調你回去的想法,你可願意?」
蕭定默然片刻,道:「只怕末將一離西北,這裡便將重隱混亂之中。不管是誰有這個想法,絕然是不懷好意,在末將看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不妨將他調來西北,讓這裡的風沙替他醒醒腦子。」
盯著蕭定,馬興嘆了一口氣,就知道是這樣的一個結果。蕭定這些話,已經是明顯的威脅了。
「不知學士想要知道什麼事情?」蕭定端起茶,一飲而盡。
「我自會向朝廷說明你不能回去的緣由。」馬興淡淡地道:「但你如何向朝廷證明你的忠誠呢?」
「忠誠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蕭定冷然道:「李續當年對朝廷甜言蜜語,陝西路上,對其都是讚不絕口,結果如何?」
「你現在與他有何區別?」馬興厲聲道:「在我看來,你現在的勢力,比之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國不負我,我不負國!」蕭定提起茶壺,起身為馬興倒了一杯茶:「學士,您失態了。這可不是宰輔之姿,您招降李度,並且任命他為陝西路上的都鈴轄,就是為了這個念想嗎?」
「自然!」馬興道:「本官放出了你這條虎,自然就想為你打造一條鎖鏈,李度,便是我為你準備的鎖鏈。蕭定,國不負你,你不負國,這話,我記著了!」
「如違此誓,五雷轟頂,不得好死!」蕭定鄭而重之地道。「蕭定重諾,天下皆知。」
「好,我就要去河北了。到時候你在西北,我在河北,正可相互配合對付遼國,把去年我們丟掉的面子,一一拿回來!」馬興伸出手去。
蕭定微笑著伸手與其一握:「蕭某有幸,這一生遇到的上司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荊王如是,學士亦如是,沒有你們的支持,蕭定難有今日。」
「我只希望我在駕鶴西行的那一天,不會後悔不顧一切地支持了你!」馬興道。「蕭定,我們且行且珍惜吧!千萬不要有朝一日,我們竟然成了敵人。說吧,你還有什麼要求需要我為你辦的,在我走之前,我一定會為你辦好!」
蕭定道:「學士的心意我明白,我還真有一事要拜託學士。」
「你說!」
「如今蕭某在西北的確是一家獨大,但想要鎮服四夷,為國戍邊,如今之局面,還非得蕭某不成,換了一個人,西北必然重新陷入混亂之中,這一切,學士不得不知!」蕭定想了想:馬興微微點頭。
「如今汴梁局面,學士更是清楚。」蕭定忽然道:「我希望學士表明態度,支持荊王!」
馬興一驚,下意識搖頭道:「儲位之爭,人臣怎可摻合其中?」
「儲位之爭,亦是大宋未來之爭,學士也想明哲保身嗎?如果楚王上位,只怕這天下便要動蕩了!」
馬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楚王不是糊塗蛋,即便他有朝一日上位,亦只會拉攏於你,蕭家有你,穩如泰山!」
「楚王上位,伐遼之事,便將化為泡影,他不是能成大事的人!」蕭定不屑地道。「學士,你在河北,我要西北,我們兩人表明態度,官家便不得不重視。」
「這件事情,我不會答應你的!」馬興站了起來:「馬某忠於大宋,忠於官家,誰當上了官家,馬某都會盡心竭力。這不是明哲保身,這是人臣本份。蕭定,給我五年時間,我必然讓河北重現荊王當年在時風貌,到了那時,大宋便又能重新具備伐遼實力了。」
蕭定嘆了一口氣,可惜,終究還是不能爭取到馬興的支持。
「學士,這件事情,你不必忙著拒絕,即便是去了河北,也可以好好地再想想!」蕭定道:「我會一直等著學士的回復。」
「荊王派人聯絡了你嗎?」馬興問道。
蕭定微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