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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郊迎十里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特別是一早一晚,仍然還得穿著厚實才能暖和,春捂秋凍的俗語,說得便是這時節了。一不小心,便極易傷風,縱然沒有什麼大礙,但鼻塞流涕咳漱,卻也是令人難耐。不過到了餉午時分,天上又有太陽的時候,倒是暖融融的,最是好睡的時候,春困春困,大約便是因為如此了。


  馬興袖手而立,在他的身後,站著大群的陝西路上的官員。


  征西行軍總管蕭定今日歸來,安撫使馬興率官員,郊迎十里。


  如此的規制,如此的陣仗,遍數大宋立國以來,都不曾有一路安撫使如此去迎接過自己的下屬,亦不曾有文官這樣抬舉過武將。


  馬興很清楚,就在他身後的那些官員之中,便有不少人不以為然,甚至此刻彈賅自己的奏摺,已經在前往汴梁的路上了。


  不過他一點兒也不在乎。


  朝廷為了安撫自己,興許還會把那些彈賅自己的奏摺發還給自己,讓自己來收拾那些不長眼睛的官員呢?

  嗯,這樣的事情,萬歲宮的那位官家是幹得出來的。


  便是即將入汴梁的首輔夏誡,只怕也不會阻攔。


  夏治言多精明的人啊,他知道阻了自己的路,總得安慰一下,這樣順水推舟又不傷他名望的事情,他向來是做得順手的。


  他轉頭,眼光掃過身後三五成群低聲議論著什麼的官員,思量著到底是哪些人會彈賅自己呢?

  說起來當了陝西路安撫使這幾年,得罪過的人,當真不在少數。


  馬砍頭的名號,卻不是白來的。


  章廓那些年在陝西路上,卻是帶壞了陝西路上的風氣,如果不大砍大殺一番,怎麼能正本清源呢?


  當然,這一頓大砍大殺,得罪了極多的官員,士紳,自己在這裡,他們不敢齜牙,但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他們也就沒什麼顧忌了。


  誰讓自己是去河北任安撫使而不是回汴梁進兩府呢?


  當然,從陝西到河北,雖然都是安撫使,但河北路的確是要高了半截出來的。而且手中掌握的權力、資源也遠遠地超出了陝西路。


  有風徐來。


  風中卻夾雜著水土的腥味。


  馬興深深地嗅了一口,眯起了眼睛。一晃眼間,他在陝西路上做官便過了六年了呢?三年多的轉運使,兩年多的安撫使,自己的官運在陝西路上倒是亨通得緊。


  風捲起了股股灰塵,讓天空都顯得有些陰沉了。


  延安府外,卻是光禿禿的,已經是初春了,除了地面上有一層綠,竟是看不見多少樹木,連不遠處的山也被砍得光禿禿的了。


  這是一年多前李度大舉來攻的時候,延安府主動將這些地方的樹木砍光了。當時是怕敵人來了就地取材,製作攻城器械。不過沒有想到的是,李澹竟然守住了第二道防線,後來王俊又開始組織反攻,那李度攻到了溫泉鎮之後,也是力竭,終是被官軍一點一點地打了回去。


  只是苦了這延安府,接下來幾年的暑秋兩季,註定是不好過了的。稍有大風,必然便是灰塵遮天蔽日,想要恢復到青山綠水,總得要數年之功。


  轉頭又看了一眼,這一眼卻是落在了李度身上。


  身為陝西路都鈐轄的李度,此刻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一處,看起來顯得無比的孤單。在陝西路上,這人註定是要孤獨的了。


  李度看到了馬興打量他的目光,他笑著微微躬身示意。


  他當然是孤獨的,但他並不在意。


  陝西路上,除了馬興,說句實話,剩下的人,他看得起的並沒有幾個。


  那一群以為自己歸順了便可以欺負他的人,簡直是自己找死。


  自己是歸順了,但自己的實力猶存。


  軍隊縱然被改編了,卻仍然還剩下近萬精銳,而且都在自己心腹掌控之中。


  這些酸措大算個什麼東西,居然敢擠兌自己,等以後慢慢地一個個的收拾。真要說到官場傾軋,自己的手段,又豈比這些人差了?

  馬興在,自己還顧忌著這人幾分。


  馬興走了,來的那位新安撫使,在陝西路上毫無根基,想要站穩腳根,想要拿住這些本地的地頭蛇、豪強,自然也是要找援手的,還有比自己更合適當新安撫使的打手的人選嗎?


  沒有!


  自己就是天然的新任安撫使的打手。


  兩個孤單的人,一個有權,一個有兵,珠聯璧合。


  馬興瞅見了李度那上翹嘴角的笑容。


  他明白李度的心思,也知道接下來此人必然會在陝西路上生出許多事來。


  不過這都是小節。此人是將才,而不是帥才。李續一死,他就翻不起大浪來。以後,也就是一個替朝廷賣命到死的人物。新任的安撫使蘭四新能做到御史中丞這個位子上,那御人的手段,也就差不了。


  他恨蕭定,這是勿容置疑的。


  有他盯著蕭定,但凡蕭定有什麼異常的舉動,此人必然會第一時間跳出來破壞的。


  這就可以了。


  自己恨蕭定嗎?


  看著遠處空蕩蕩的官道,李度在內心裡問自己。


  當然是恨得。


  如果不是蕭定,指不定現在李氏大業已成。


  以橫山為屏障,控興靈之地,在遼宋之前左右逢源,如有餘力,便可以向西不停地開拓,不停地吞併回鶻人,吐蕃人,回紇人等,努力幾代,成為當世又一大國,並不是沒有希望的。


  但這一切的努力,在蕭定到了橫山之後,便戛然而止了。


  十幾年的努力,如同一個氣泡一樣被蕭定一戳便破了。


  李氏偌大一個家族,如今還活著的,已經十不存一了。


  你說能不恨嗎?


  但更多的,還是佩服。


  是的,李度極其的佩服蕭定,不是因為蕭度勇冠三軍,而是因為蕭定只用了區區兩年時間,便做到了他們李氏十幾年努力想要完成的事情。


  李氏多年努力,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現在的蕭定,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李續朝思暮想的事情。


  收復橫山党項,有了抵擋宋朝的天險屏障。


  實控興靈河湟,有了膏腴之地可產糧牧馬。


  擊破吐蕃,讓青塘就此亂成一團,免去了卧榻之旁有人酣睡之餘更是收穫了無數吐蕃健兒。


  大軍西征,不斷吞併四夷擴充勢力。


  如果李續當初把這些全都做到了,早就自立為帝,南面而坐,稱孤道寡了。


  現在的蕭定,是實實在在的西北王。


  而他,還只有二十五歲。


  想想便讓人汗流浹背。


  所以李度是真心誠意地佩服,甚至於尊敬這個人。


  這與仇恨無關。


  要不然,眼睛長在額頭上的馬興馬安撫使會出城十里郊迎這員糾糾武將?


  大宋的文官,幾時看得起武將來過?

  除非這個武將讓他們真實地感到了威脅!

  馬興害怕了!


  馬興擔憂蕭定會走自家大哥的老路。


  這讓李度當真是興奮不已,也驚喜不已。


  有機會,當單獨見一見蕭定呢!這個人,值得自己好好地去探究一番。


  不管以後是不是真要成為敵人。


  要是他當真俯首貼耳地成為了大宋朝的奴才,那才叫無趣呢!


  李度撫摸著鬍鬚,思索著如何才能找到最好的借口去見見蕭定呢?


  嗯,等到蕭定住下了,自己不妨去鬧上一場,為哥哥報仇的名義,也是說得通得嘛!而且,借著這件事,讓陝西路上的這些狗屁傢伙認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粗鄙沒有計較城府的粗魯武將,對以後暗算他們也是極有好處的。


  就是很難瞞得住馬興的眼睛。


  不過也無所謂,馬興就要走了,他在陝西路上殺得太狠,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只怕恨他的人,比恨自己的人還要多呢!


  說起來,自己真正的仇家,也就是那些出身綏德的官員了,至於其他的,自己何曾動過這些人一根汗毛呢?


  哪像馬興,大殺四方。


  馬興自然不會知道李度現在的想法。他雖然沒有看輕李度,也認為這人是個人才,但卻還是小看了這位李氏的二號人物。


  此人的才幹,是一點兒也不比李續差的。只不過以前,此人甘居兄長之下,默默地四處奔走,積蓄實力,在李續落敗之後,他仍然能控制著夏州、石州以及嗣武關等地長達一年之久了。


  如果馬興當真搞清楚了這一點,也許就不會有招降李度這著棋了。


  因為此時的馬興,眼中只有蕭定了。


  蕭定防著他呢!


  防著他,也就是防著朝廷。


  兒子馬雲先回來了。


  蕭定在這一件事上做得很是大氣,當然,也許他是壓根兒不屑於做這等扣押人質的事情。或者也是蕭定很清楚,要是自己真翻臉的話,即便馬雲人在興慶府,也不會對自己的決定有多少影響的。


  一千鐵鷂子!


  能以一擋十的精銳。這是馬雲對他這支軍隊的評價,現在就跟著蕭定回來了。


  神堂堡駐軍將領李義,本來就是蕭定的親衛出身,在蕭定往延安府來的時候,駐紮在哪裡的三千步卒,已經以演練的名義集結了起來,其中一部分,甚至已經越過了定邊城,到了定邊軍的邊境之上了。


  馬上就要春耕了,這半耕半軍的一支軍隊,演個屁的練!


  即便是這樣一支軍隊,也是不敢小覷啊!

  他們的裝備,一點兒也不比正規的禁軍差。


  而且,蕭定放在這個地方的軍隊,又怎麼會差呢?

  蕭定真要在延安府有個三長兩短,只怕這兩支軍隊,立馬就能讓陝西路翻天。


  蕭定的兒子在興慶府,對他忠心的大將都沒有回來,護送蕭定回來的是拓拔奮武。自己當真來一場鴻門宴,宰了蕭定,只怕興慶府那邊,立馬就會造反。


  拓拔揚威、南仁忠、禹藏花麻、張元那些人,哪一個不是野心勃勃之輩?

  辛漸、賀正、周煥,那一個不是身經百戰的大將?


  蕭定在,還可以控制這些人,蕭定真不在了,那就是真真切切地失控了。


  蕭定還會考慮汴梁的父母、岳家,還會想黔州的弟弟,但拓拔揚威、張元這些人會考慮這些嗎?

  並不會!

  馬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樣,西北之地,一個強大的軍事集團已經形成了。現在朝廷要做的,是如何籠絡他,如何讓他為朝廷效力,而不是將他往外推,如何與這個軍事集團相處,將會極大地考驗朝廷大員們的執政能力。


  自己縱出了這頭猛虎,便再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為這頭猛虎拴上繩子。如果行,自然是皆大歡喜,如果不行,就把這事兒交給夏治言吧!

  既然是首輔,當然得負責。


  而自己,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也不算負了朝廷。


  「來了!」身後,傳來李度的聲音。


  片刻之後,地面微微震顫,在場有經驗的武將,都知道那是大隊騎兵正在靠近的動靜兒。想起蕭定帶著上千精悍的騎兵回來,眾人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


  說起來應當是三年前了,蕭定帶著他的幾營兵馬,立於延安城下的時候就曾讓當時陝西路上的官員們驚駭莫名,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什麼是真正的精銳之師。


  三年過去了,蕭定又回來了。


  走的時候,蕭定不過是一個五品的指揮使,在場的大部分人的官銜都要比他高,但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正三品的行軍總管,在場的,也就安撫使馬興一個人的品級還能壓得住他。


  雖然說低品級的文官往往能摁得住品級更高的武將,但這也要看人!像蕭定這樣的武將,就不可能是誰都有資格在他面前說話了,管你是不是文官,在他面前,只怕都是縮回爪牙,沒看到安撫使都出城十里了嗎?

  馬興咳嗽了一聲,向前走了數步,三五成群的官員們各自整理官服,依著品級開始在馬興的身後排隊。


  除了官員,還有本地的鄉紳,數百人的歡迎隊伍再加上保護的兵丁以及擁擠在路邊的車馬,聲勢著實不小。


  馬蹄之聲突然弱了下去。


  眾人正覺不解之時,視野之中卻又出現了迎風飄揚的旗幟。


  旗幟之下,一人牽著馬匹,緩緩行來。


  那是蕭定。


  一個人,牽著一匹馬,跟在他身後的,只有一名親將,高舉著蕭字大旗。


  蕭定緩緩行來。


  而大隊的騎兵,卻是離著他有百十步遠,正策馬緩緩而行。


  蕭定當然不會大刺刺地便受了馬興這郊迎十里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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