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 訣別
黑夜裏萬籟俱寂,除了枝葉的沙沙顫動與夜梟不知疲倦的鳴叫,此外隻有昏暗的月光。
“主公。”
冷清中一聲熟悉的呼喚驀地傳進耳中,曹操抬眼,正看見郭嘉笑意盈盈的眼眸,恰好如勾出兩抹明澈月色。
“奉孝?”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喚著來人,語氣驚喜若失而複得。
“是我,主公。”郭嘉挽起唇角,溫柔的微笑仿佛水墨沿紙而淌,陡然傾翻進人心裏。
“嘉來向主公告別。”
失望與悲哀倏而在曹操眼中漫開,蒙上落寞的霧:“奉孝就這樣陪著孤,不要走,好不好?”
他走上去,想如慣常一樣撫上郭嘉的肩,手卻徑直穿透了後者的身體,隻觸碰到了透明的空氣。
郭嘉苦澀一笑,眼瞼微垂,那兩彎清淺明月也隨之被掩蓋了:“嘉也不願走啊,主公大業未成,天下還未皆定,嘉還沒有兌現初逢您時許下的諾言,不過從一而終倒是做到了。嘉從前讀史卷,望見多少古人臨亡時歎誌不遂,過去隻覺得遙不可感,不料到了自身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滿心隻餘時不待我,抱憾而別。終是負了主公信任,嘉心有愧。”
曹操搖頭:“奉孝,你我早不止君臣,你是孤知己。你最明白孤心思,明白孤此時不舍與煎熬,往後路上失去奉孝,孤恐怕便似失魂落魄,諸事再難如意。”
“陪主公走一程,已是嘉此生之幸。”他沉默了會兒,誠懇言道,“主公清楚您亦是嘉知己,活我信我,予我半世恩遇,嘉敢不報生以死……沒而後已。”
曹操終是失態,眼眶盡紅,淚水從臉上滾滾而落。
“奉孝……孤不要你報生以死,孤隻要你活著。”
“主公日後看著那杯中清酒,倘能偶爾想起嘉,我也便活在這玉樽之間了。”
語罷他像想起了什麽事情,問道:“嘉給主公的錦囊,主公可曾覽過?”
曹操一怔,隨即搖頭:“孤悲了一整晚,確實忘了打開它。”
“這是嘉能為主公獻的最後一條計策,是嘉最後一件能做的事,希望您能采納。”
說著他伸手接過一片朦朧的月,不小心傾了滿身疏落。
頎長的身高挺拔不群,秀氣的五官輪廓裏褪去了原先的蒼白病容,站在曹操麵前恰似十餘年前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
“可惜再也無法得見主公新作的辭文,人間這麽多還沒來得及欣賞的曲賦,嘉從此隻能告別。”他喟歎著說,“嘉真的還沒聽夠呢……”
“奉孝,留下來,聽聽孤不久前剛寫的樂府,孤特意讓你最欣賞的樂師所編之曲。”
郭嘉無奈:“主公又在說傻話了。”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他感慨地歎息,故意裝作不去看曹操失神的眼,“嘉很喜歡您寫的這句話,我心如明月,願燃盡此身,為孟德兄照亮日後長遠的路途。”
這時遠方更漏響起,五更的鍾聲催得比往常都要快,快得讓曹操恨不能立刻下令摧毀。
郭嘉眼底閃過悲哀,但又在曹操麵前倏地斂去:“曙光已至,嘉期盼天下黎明到來,如此,於九泉之下亦能瞑目了。”
他傾身再拜,展袖朗朗而道。
恍惚間曹操記起,由於親近他很少跪自己,今日卻如此鄭重地拜別。
這是最後一次了。
“主公,嘉……告退。”郭嘉言罷,轉過身去,地上沒有他的影子,隻有空落落的竹葉在輕輕地晃。
“奉孝!”曹操試圖追上他,郭嘉好像聽見了他的叫喊,回頭望了他一眼,隨即消失在目光盡頭。
曹操發現,盡管他看起來步伐並不快,可令人沮喪的是,自己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那襲無數次映過眸底的青衫。
“奉孝,奉孝……軍師……祭酒……”
他隻能盯著不遠處郭嘉消失的方向,不停地喚著,不住喃喃自語,悄然間冷汗沾濕了額角。
“司空?”耳邊侍衛小心翼翼地叫他。
他倏而睜開眼睛,頭頂仍是昨夜的螭紋帷簾與床帳,冷暗的風鑽進屋內,以及一名素來親信的侍衛。
他頓時覺得很煩躁,隨手握起身旁的倚天劍就要朝那侍衛揮去,似乎想要發泄心中的悵然。侍衛嚇得慌忙跪地,膽戰心驚地拚命求饒。
這時他突然想起郭嘉那雙清澈安靜的眼,於是放下了劍,狠狠迸出一個字:“滾。”
世人皆知吾好夢中殺人,這位卻碰巧是個不怕死的。
那就不殺他。
曹操想著,卻發現門外有人一直候在外麵,應是瞧見自己醒了,才終於高聲稟道:“司空,祭酒的棺木屬下已受您吩咐派人從遼西扶柩歸來,不知司空的意思是將祭酒葬在何處?”
那人的話無異於他重新拉回現實。
奉孝走了。他到底還是走了。
他悲哀地想,喉嚨中的血似乎又翻湧起來。良久,他說:“許都,孤好常去祭他見他。”
門外那人應聲道諾,旋即不見了聲響。
他緩緩踏出去,袖中不經意間摸到了那個絲織的錦囊。
猛地一激靈,曹操連忙取出來打開它,整隻右手卻一直在抑製不住地顫抖。
裏麵是一張字條。
——“袁熙袁尚既往遼東,主公不必追之,追則同心相抗,不追則可坐觀公孫康殺此二人,首級坐等可得也。”
他不自覺地將字條捏在指間,郭嘉自信的話音言猶在耳,卻失了他的身影。
一切果然都如郭嘉所料,遼東太守公孫康見曹操未如意想中發兵急攻,心下按捺不住忐忑,設計砍了袁熙袁尚二人的頭,連夜派人送往鄴城。
曹操收到那兩個木匣子的一刻,突然又哭又笑,身邊人皆不解其意。
“將這二人厚葬於袁氏祖墳,重恤家人,莫讓他們受窮困災厄,其餘都下去吧。”
他下了命令,官吏們瞬間忙稱是,紛紛領命去辦事。
桌案之側獨曹操一人站在燭前,於燈裏疾書,寫下上表追封郭嘉的奏疏。
“故軍祭酒郭嘉,忠良淵淑,體通性達。每有大議,發言盈庭,執中處理,動無遺策。自在軍旅,十有餘年,行同騎乘,坐共幄席,東禽呂布,西取眭固,斬袁譚之首,平朔土之眾,踰越險塞,蕩定烏丸,震威遼東,以梟袁尚。雖假天威,易為指麾,至於臨敵,發揚誓命,凶逆克殄,勳實由嘉。”
別了,郭奉孝。
他提筆寫了足足兩份,默然佇立許久,他把其中一份放在燭火下慢慢點燃。
昏黃色的紙在橙紅的火光下逐漸卷曲,變成灰黑,最後化為灰燼,靜靜地躺在燭台裏。
**
袁府上下一片素白,婦人們哭天搶地,終日籠罩在哀嚎之中。
每個路過門口的行人都不禁加快腳步,生怕沾了晦氣,無不皺眉迅速掩麵而去。
“這家人可真是倒黴,頂梁柱倒了隻剩那幾個鬩牆的兄弟,這下真完了,連剩下的那兩個家主也死了,這不是天要亡袁氏麽。”一提著菜籃的婦女經過,恰好碰到熟識的同伴,忍不住湊上去議論。
“哎呀我住在他家邊上也是前世欠的,整日聽著那些女眷哭鬧,要不是咱住的祖宅,我早跟我家那口子搬家躲得遠遠的嘍!”
“三嬸子喲,我勸你還是趕快搬了罷,照她們幾個寡婦天天這麽哭下去,怕是這輩子也鬧不完哪。”那婦女也不管裏麵的人聽沒聽見,徑自大聲嚷嚷。
“哎,快看,怎麽來了兩個俊俏公子?”突然,三嬸子像發現了新奇事兒,趕忙拍著那饒舌婦女的肩叫道。
饒舌婦女看過去,瞥見袁府門口居然難得地停了兩匹馬,兩位穿著不凡的貴公子正跨進門檻走進去。
“哎喲喲,”她不禁驚訝叫起來,“怪事咧怪事咧,怎生還有人不嫌這晦氣往裏麵跑的?”
三嬸也皺眉附和:“瞧那兩公子,看打扮身份也必定不低,莫不是袁府什麽遠房親戚過來了?”
“三嬸子你也是想多了,這袁氏男丁都死光絕戶了,哪來的什麽親戚。”
門口曹真聽到外麵那兩人旁若無人的大呼小叫,忍不住向身旁曹丕悄語:“子桓,我說咱們,這進府是不是太過明目張膽了。”
曹丕斜睨他:“慫了?”
“當然不是。”曹真急忙否認,“隻不過我以為,咱們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進都進來了,還說什麽謹慎呢。我都這麽夠兄弟了,跟你說要是被父親知道這事兒,我非得被他剝了層皮不可!我現在可是舍身陪你進來,子丹你能不感動啊?”
“感動,那是十分感動,簡直涕淚橫流啊。”曹真連道,隨即聽見曹丕問他:“你那位姑娘人呢?”
“我來問問啊。”說著,他拉住一位在回廊前端碗的侍女,和顏悅色地詢問:“勞煩這位姑娘,你家大小姐呢?”
侍女陡然見兩個男子進來,禁不住驚詫地打量了他們幾眼,發現其中一位挺眼熟,可另一位完全陌生,卻也不敢得罪這兩人,隻能隨意一指:“喏,我們大小姐就在花園裏麵,好像是在彈琴。”
曹真道謝,然而仔細去聆聽辨認,鑽入耳朵的隻有綿綿不絕的哭聲,那有什麽那侍女所說的琴音。
他頓時心生不耐煩,拉了拉曹丕的衣袖:“走,咱們去讓那幾個婦人別哭了,吵得人心煩。”
踏入花園,地上到處是凋零的落葉,鳥雀淒涼地鳴了數聲,平添幾分慘慘戚戚。
亭子中央有位著喪服的貴夫人,周圍站了一圈媳婦丫鬟,正攏在一起扯紙花哭泣。
淡色的素帛銀箔紛紛揚揚地從天灑落下來,掉入死水池塘中四處飄蕩,本就暮氣沉沉的水麵上早已漂滿了這些物件。
兩人看得麵麵相覷,忽然一名披白裳的年輕女子快步走入亭中,手捧一盤還冒著熱氣的食物跪於地,朝貴夫人恭敬道:“母親,兒媳親手做了素羹湯,請您趁熱快吃吧,不可連日餓著傷了您自己的身體啊。”
“煞星!”那貴夫人卻一副毫不領情的樣子,柳眉高豎,突然一巴掌打向她的臉頰,頓時那碗“砰”一聲摔在地上,瓷片隨潑出來的湯碎了滿地。
她隨即瞪著女子破口大罵:“若非娶了你這個克夫煞星,我兒怎會死?自從你進了我門,我們袁府家破人亡,你還好意思覥著臉來求我?”
女子挨了這莫名其妙的一耳光,慌忙伏在地上哀告:“母親,您責怪兒媳,兒媳也受著,隻希望您能保重自己。”
“你給我出去,出去!我餓死了也用不著你這個喪門星管!”
眼見著又一個巴掌即將扇過去,隻聽一聲“住手!”的喝止陡然響起。
聞得這聲大喝,那貴夫人一下子愣住了,抬首試圖去看是何人敢阻攔自己,卻看見眼前赫然是位素不相識的年輕公子。
不遠處的曹真訝異發現,自己這位兄弟曹丕,竟然就這麽直直衝了上去,護在那被責罵的女子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