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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七 小郭軍師

  正是春日三月。


  文士們皆結伴同遊踏青修禊,臨水賦詩,賞花作歌,好不悠哉快活。


  素日悶在閨閣裏不出的姑娘小姐也趁此日出來嬉玩,看到俊雅的年輕人不由得羞紅了臉,隻敢悄悄摘下發間的華店等人撿拾。


  有的膽子大的,甚至往路旁摘了一朵朵鮮豔灼眼的芍藥,大方地跑過去塞在男子手裏,而後又覺得不妥,再故作矜持地躲開,隻留一個暗香飄漾的背影在男子麵前晃悠。


  一大早曹植便叫上了一群平日裏要好的友人,跑去水邊遊玩作詩,本是先喊了兄長曹丕,可惜後者告之早已和夏侯尚曹真幾個約定好出去打獵,實在無空。


  曹植懊惱地拍了下腦袋:“哥哥你不去,那還有什麽意思啊。”


  對方頭也不抬,隻悶著收拾畎獵要用的行裝弓箭,邊費力地把一把短刀塞進已經鼓鼓囊囊的口袋,邊說:“我本來寫詩也寫不過你,你也不讓著我這個哥哥,我還去幹什麽?丟人現眼啊。”


  “我什麽時候不讓你了?阿兄,不是,你本來寫的就比我好上百倍,弟弟我這點粗俗鄙陋的水平還敢在你麵前賣弄啊。”


  這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曹丕毫不懷疑是言不由衷的拍馬屁,但這自曹植的嘴裏傳出,再配上那雙水汪汪的褐色大眼睛還在眨巴,簡直真誠無比。


  “可惜啊,這都到了旰時了,子丹伯仁都在府外等我半天了,我先行一步,下回咱們再作詩。”


  不等曹植“阿兄阿兄”地挽留,他就已揚長而去,隻剩弟弟在原地噘嘴不高興。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真是不解風情。


  曹植晃晃腦袋,遺憾地歎口氣,隨即整理了會兒衣冠,推開門也走了。


  **

  蓁蓁一個人在河邊尋了曹植半天,天氣雖涼快但走了好久也泛熱,不一會兒便滿頭大汗,蹭得衣領濕乎乎不舒服,她不由得抱怨起來:

  這個臭阿植,居然連錢袋子這麽重要的東西也能忘帶,真是個漏鬥!這下怎麽請客,到後來還不是丟的自己家的臉。


  雖然那個混小子總是忘東忘西不著邊際,但她不得不承認他又聰明得過頭,才華橫溢也不足以形容他腦子裏裝的文辭錦繡,說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怕也有人信。甚至能令所有人為之嫉妒豔羨,卻又不得不甘拜下風,滿腦子隻剩服氣。


  蓁蓁本來很不喜歡那個收養自己的女人,但偏偏她有個這麽個讓人很難不喜歡的兒子,於是蓁蓁隻能暫時說服自己:我屈就於那個女人隻是因為阿植實在太討人歡喜,至於別的我也不在乎,我就一直把她當空氣。


  忽然前麵不遠處一個亭子裏微微傳出吟詩之聲,雖然聲響不大,她也聽不清到底在念些什麽佶屈聱牙的詩句,但聽那自信驕縱的語氣——不是自家曹植又能是誰?

  “阿植!”頓時那些不快全部拋之腦後,她叫喚著曹植的名字,興奮地揮舞著手裏的錢袋,快步跑上了亭子。


  不想腳下突然一滑,一下子沒提防,她隻來得及“啊”了聲就往台階上栽去,結結實實摔了個嘴啃泥。


  膝蓋和下巴立刻泛起火辣辣的疼,全身骨頭好像要散架般悶痛,蓁蓁不禁小聲咒罵起這隔夜的泥濘。


  正當她費勁地想要爬起,眼前隨即出現一雙白皙幹淨的手,骨節修長利落,是特屬於少年文氣而不失力度的手。


  心裏一動,她毫不猶豫地握住,借這股力量穩住中心慢慢站起身,感激地抬頭瞥了這好心人一眼。


  隻一瞥,她便愣住了。


  “阿……阿惲哥哥?”


  蓁蓁有些恍惚地眨眨眼,隨後立即低下頭暗自羞憤。


  該死,為什麽每次出醜都正好在荀惲麵前!還不偏不倚,全部一覽無遺地被他瞧了個清清楚楚。


  “曹姑娘下次走路記得小心些,切不可這般冒失了。”他卻像毫不在意她的想法似的,笑眯眯地看向她,月牙眼平添了幾分稚氣,在他這張俊秀的臉上卻好看得過分。


  這時曹植聽到聲音趕過來,上下打量了蓁蓁一眼,忍不住撲哧大笑:“你這是怎麽了,怎麽手臉都黑乎乎的?你要完蛋了,還不趕快換掉這身髒衣服,小心別氣死娘。”


  蓁蓁頓時不爽,也不管荀惲在不在旁邊看戲,直接叉腰指著曹植怒罵:“你還好意思說我!要不是你自己忘拿錢,我至於跑這一趟受這個罪嗎?還不都怪你!”


  “咳咳。”曹植握住鼻子,眼睛似有似無瞥了瞥身邊的荀惲,側頭壞笑,還朝蓁蓁語意不明地眨眨眼。


  蓁蓁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壞脾氣再次在荀惲麵前暴露無遺,臉上頓時掛不住,兩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刺激得她渾身不自在。


  “快去把衣裳換了吧你!”曹植提醒。


  蓁蓁吐了下舌頭,旋即匆忙低頭,滿心羞慚地就要跑開,倏而荀惲低低喚了聲:“曹姑娘。”


  她立刻站住了,在原地愣愣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用疑問的眼神看他,暫且把心底波動起伏的情緒隱藏在眸子深處。


  “曹姑娘先披上我的外裳吧,你今日穿得有些單薄了,莫著涼。”他淡淡笑著,拂去衣角的一抹微塵。


  建安五年,多事之秋。


  曹操用荀攸偽攻延津,輕騎掩襲白馬之計,派關羽斬殺袁紹手下大將顏良。佯裝丟棄輜重引誘袁軍搶奪,突襲反擊,亂軍中前來支援的大將文醜亦兵敗身死。


  白馬之戰曹軍大勝而歸,正當宴請三日慶功之時,關羽卻言大恩已報,掛印封金不辭而別,唯獨帶走了曹操所賜的赤兔馬,其餘原樣不動地盡數完璧歸趙。


  “若我早於劉玄德之前結識雲長,那今日他誓死效忠,千裏單騎追隨的會不會是我曹孟德。”他感慨地歎息,眉間凝聚著淡如霧靄卻清晰的悵惘,目光望向南方的窗外。


  透過去是一座座連綿起伏雲煙掩映的山巒,隔開了一越無際的視線。


  阿笙不知該怎麽安慰他,但能設身處地理解他的心情,伸手撫上他的肩:“我想,郭祭酒荀令君他們若是處在劉備軍中,也一定會如關雲長一樣千裏追隨你。”


  “是。”曹操頷首,隨即手掌輕輕覆上她的,語氣沉沉好像在回憶過去,“他們當初從袁本初那裏奔來幫助我,棄了那個本來最有希望統一天下的主公而來投我。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們風塵仆仆站在我營帳外的樣子,身上披著落滿雪花的鬥篷,微笑著喊我明公。”


  他沒穿朝服也未著甲胄,一身玄色長袍簡單幹淨,灑滿三月飄逸而明亮的日光,摸起來是柔軟的質感,隔著不厚的布料她能感受到他與自己相近的體溫,以及骨骼分明的肩膀。


  忍不住多蹭了兩把,他不由得憋住笑任她亂摸,口中的語句卻還是一本正經,甚至換了副更加嚴肅的口吻:“所以孤想,孤隻有成為天下百姓的庇佑,才算對得起他們喚我這一聲明公。”


  “明公——”


  阿笙突然叫了一聲,故意拖長了尾音,旋即眨眨眼。


  “怎麽?”


  “這個稱呼,很好聽。”特別是從郭嘉和荀彧那樣的人嘴裏喚出來,長身玉立,風度溫然。


  或許讓許褚這麽叫,怕也很不和諧,不如他喊主公來得痛快響亮。


  但賈詡,大概隻會稱他“司空”,然後斂袖垂目注視青石板鑄就的地磚,雖然他還未至許都臣服天子,但她幾乎能想象出來那副情景。


  想到這兒,她問:“你會給賈詡什麽官?”


  “光武帝曾說做官當得執金吾,自然不能虧待了他,再贈他一個侯位,也不能算不顯赫。”


  一隻小蠅飛進來,在麵前漫無目的地晃啊晃,阿笙輕籲一口氣把它吹開,笑了聲:“怕是滿足不了他賈文和。”


  曹操狹長的眼眸慢悠悠眯起,這時的他往往更像一隻狡黠的狐狸,潮汐般的月光在眼尾纏繞逗留。陰暗與光明縱橫起伏,在輪廓上投下交錯的明亮或者暗淡,描摹著細微的紋路,甚至不舍離開咫尺。


  他語氣放慢:“目前應該是夠了,並非孤吝嗇,但孤確實隻需要他那顆足夠聰明的頭腦。至於他的忠心,賈文和從來隻留給他自己一個人,孤也沒指望得到。”


  “畢竟不是人人都與郭祭酒一般。”


  “世界上隻可有一個奉孝,再沒有別人。”他現在望上去本就和月光一樣溫和,也不知是不是被浸潤了,一提起郭嘉的名字,語調更是如月下洗過的梧桐枝葉般疏朗中沾染柔雋,“若是人人皆與他一般,那便不是郭奉孝了。”


  “如果所有人皆可為郭祭酒,那你手上的官職怕是一個也送不出去,人人都隻要討得一壺梅子釀便心滿意足,此外什麽也不想要。”


  耳邊傳來話音剛落後他的輕笑,阿笙伸出手指去觸碰他眼角處浸染的月色,輕柔如水,漆黑的睫毛因為有意無意的摩挲而時不時顫動,惹得人心發癢。


  她不禁開始想——郭嘉和他相對而坐時,又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呢?


  會不會也如此刻一般,細軟的指腹溫溫柔柔地拂過曹操的眼睛,一大一小兩隻狐狸相互笑得知心,為一個突發奇想的好計策相視歡謔?

  狐狸。


  她突然意識到,這兩個人怪不得總帶給旁人某些地方極其相似的感覺,原來他們本質抑或是氣質上總與狐狸相類。


  腦子裏在想,嘴裏就不自覺地把話說出口,喃喃自語:“怪不得,像極了……”


  曹操見她陷入沉思,雙唇一開一合念念有詞,好奇低頭:“像什麽?”


  “像,”她也沒意識到話語的不妥,自顧自道,像是單純在說給自己聽,“像是在深山裏修煉已逾千年的狐妖,隻不過一個初涉塵世一個久曆人間,可他又比我們這些凡人深沉成熟得多,你不覺得他那雙眼睛……”


  “眼睛怎麽了?”他忍住笑,看上去很急於追問下文。


  “總是能看透我們自己也不清楚的迷霧。明明淡如秋日薄煙,清澈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但真要仔細觀察,又冷得仿佛冬夜滴水即結的冰,根本不知道他的內心哪怕一寸一毫在想什麽。”


  “隻有孤知道。”語氣裏透著難以掩飾的笑意。


  手指再次沿脖頸攀上他的臉龐,再觸上淩厲的眉眼,刀鋒刻畫般。——他平常麵目向來冷峻,所以溫和時更顯反常的柔雅,像暫且隱匿鋒芒的日光。


  他們說建安名士風度自是中原風流,曹操此刻便仿佛最好的建安文人,殺伐果斷皆藏於世人不知道的真相背後,立於正麵的隻剩本來不易見到的溫文爾雅。


  她用指尖勾勒他的眼眸形狀,近乎是狹長的曲線,不禁失笑:“阿瞞你看,你的眼睛也和小郭軍師的特別像,都是狐狸才能有的細長眼。”


  他也不嫌臉上敏感處傳來的癢意,自己的手攥住她還空閑的另一隻手腕,很細:“雖是這樣說,但奉孝的更像是桃花瓣,春日裏灼灼其華又氤氳嫵媚的特有的花——”


  “小郭軍師。”他突然停下來,細細地玩味般重複了一遍,“倒是個極妙的稱呼,很親切,孤下回也這麽叫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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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試寫得慢,見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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