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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六 出使

  宛城。


  張繡府邸。


  “依吾愚見,曹孟德和袁本初兩人大戰之勢一觸即發,惡戰之下雙方必定你死我活,不知先生認為我們應不應該立即投靠袁紹,還是再等一段時日,靜觀其變?”張繡詢問身旁的賈詡,語氣謙恭,親自為他斟了壺香茶。


  賈詡沒有回言,望了望遠處淡淡繚繞的雲煙,目光有些渙散。


  “報將軍、軍師,袁紹使者來到。”士卒從門外進來,隨即跪地,抱拳稟報道。


  賈詡卻如未曾聽到一樣,仍是站在原地一語未發,眼眸泛出刀鋒寒芒般的冷意,安靜得反常。


  張繡聞聽,卻連忙整了整身上的盔甲,趕緊親自小跑著迎了出去,把那位灰褐衣袍的使者請進來入座。


  使者昂首闊胸,儼然是一副主宰命運者的姿態,甚至僅僅拱了拱手,半眯著綠豆般的小眼睛,盯向張繡露出一個微笑:“想必將軍一定清楚我的來意,我受袁冀州派遣前來與將軍聯盟,共商大敗曹軍之策,事成則共分黃河以南一半土地,不知張將軍意下如何?”


  他得意地撚了把八字胡,眼神裏泛著不容置疑的優越,不等張繡發話,一旁的賈詡低低笑了聲,長袖一拂,竟隨即坐上了屬於張繡的尊位,舉止全然旁若無人。


  侍仆們都驚得呆了,瞠目結舌地看向他。


  卻見賈詡鎮定自若,舉手投足仿佛是這裏真正的主人般,薄唇微勾,彎起一抹饒有興致的笑容。


  他那雙深紫如幽潭的雙眸甫一掃視,便令所有人噤了聲,不由得麵麵相覷,呼吸被他的一言一行所牽動。


  “回去替我謝謝袁本初,告訴他,”他悠然地以手撐頭,側身半倚在大理石扶手上,讓自己的重量微傾。


  微泛白霜的長發順著手臂垂落,慢慢嗬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他和袁術兄弟二人尚且不能相容,還能容得下天下國士麽?”


  使者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始料未及他會這麽回答,當下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張繡聞言也驚慌失色,“先生!”


  腦子裏“嘩”得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地偏頭向賈詡求救,下意識去拉後者的長袖,完全不知該如何收拾眼下這個局麵,皺眉攤手,茫然地朝使者連連歎氣。


  賈詡悄然做了個小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隨後丟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意思好像是——“一切有我”。


  張繡頓時如吃了顆定心丸,整個人安靜下來,像兩側侍立的武士們甩了甩手:“還不快送客!”


  “是!”侍衛瞬間回過神,握著劍鞘踏步走到那使者跟前,低首伸臂,絲毫不顧對方立刻錯愕的表情,“大人,請吧。”


  “你,你們……你們拒絕我家主公的好意聯盟,就不怕……”


  話音未落,賈詡直截了當打斷,冷笑一聲:“我們怕什麽?難不成,袁本初還有那多餘的心力對付我們?他怕不是還在為小兒子的病擔心呢!”


  “大人,請您不要讓小人為難。”侍衛不等使者答話,禮貌地下了逐客令,語氣卻不容反駁。


  “你們給我等著!就等著自食其果罷!”使者惡狠狠地瞪向上首的他們,不料賈詡根本看都未看他一眼,他麵上掛不住,碰了一鼻子灰後悻悻然走了。


  嘴裏還不停咒罵著:“真是不知好歹,袁冀州馬上就來剿滅你們這群作威作福的宵小之輩,看汝等還敢不敢狐假虎威。”


  待他的聲音從盡頭消失,那股隱隱的不安再次席卷心頭,張繡頃刻慌張地看向賈詡,顫抖著問道:“先……先生,如今我們得罪了袁本初,該如何是好?”


  “將軍莫慌,”賈詡麵容始終鎮靜自若,與眼前這位比自己還年輕的主公產生了鮮明的對比,他從尊位上緩緩起身,微笑這環視了四周一眼,“在下既敢如此,便是早為您謀好了去處——眼下就有一位不世出的明主,比袁本初好上百倍。”


  “不知先生說的是誰?還望明示。”


  “曹司空。”


  賈詡言簡意賅地說了三個字,隨即閉口不言。


  張繡果然大驚失色,急忙說:“我與曹孟德有血海深仇,也都出自先生您的謀劃計策,就不怕我們被他尋機報複,這豈非自投羅網?”


  賈詡不禁彎唇注視他,眼神自信而深沉,說:“在下敢以全族性命擔保,曹司空必不敢傷將軍分毫,若他心胸如此狹隘,他必敗無疑。在下此前從未這般篤定,他必會信重將軍,所以您非但會毫發無傷,還必定安享榮華富貴。”


  張繡不解,剛要詢問時,卻見賈詡傾身向身邊的侍衛附耳說了什麽,沒過幾秒,侍衛立刻會意點頭,走出去後片刻,身後又帶了一行人進來。


  為首的那人氣宇軒昂,儀態不凡,一身銀線鑲邊繡麒麟的黑色長袍,瞥見張繡後極守禮數地俯身:“劉某拜見張將軍。早日便聞將軍年少英勇,虎踞宛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人正是漢室宗親劉曄,高貴的出身和教養令他看起來風度翩翩,說話卻謙退有度,讓張繡不由得也自降幾分名頭,躬身回禮道:“張某著實擔不起,劉先生謬讚了。”


  劉曄早從探子口中打聽到了剛才的消息,心裏自然也有了底,道:“劉某此次是受司空之托而來,您清楚司空如今進退不得,兵力雖是弱於袁紹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急需您的幫助與支持。還望您能與司空合作,對抗袁冀州,共謀天下!”


  有了賈詡的篤定提供信心,張繡慨然拱手,看了一眼賈詡,在後者點頭示意下盯著劉曄道:“劉先生放心,張某不才,願盡己力為司空分憂解難,還望司空不棄這點微小兵馬,暫且收留張某。”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賈詡突然開口,目光炯炯:“宛城的兵馬糧草不多,袁本初怕是不會放在心上,但在下深知,這些必為司空所需。”


  他這話不知是說給張繡聽,還是說給劉曄聽。


  “正是正是!”劉曄驚訝道,暗歎賈詡此語機鋒之妙,“司空極為重視張將軍的相助,有了您的表態,劉某也能放心回去交差了。”


  張繡忙道:“還請先坐,汝等不辭勞苦遠道而來,張某馬上安排晚宴為貴客接風洗塵。”


  自步入張繡的地盤,阿笙就渾身不適,後背直冒冷汗。三年前的事情仍如鯁在喉,若不是想來試探賈詡的口風,她豈會再來這個讓自己心有餘悸的地方。


  悄悄跟在劉曄為首的使臣之後,她也隨眾人入座。


  “又見麵了,卞夫人。”蠱惑的嗓音慢悠悠響起,似乎還泛著玩味的謔笑,卻無意如一陣霹靂砸往她的心頭,震得阿笙渾身一抖。頭腦驅使著下意識後退幾步,忍不住倒吸涼氣。


  顫巍巍抬眼,正對一雙深紫色的妖異雙眸,以及那張俊美卻冷冽的麵孔。


  宛如冰山上的寒霜,明明神態淡然自若,卻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她顫了顫嘴唇沒開口,看到微笑緩緩浮現在他的唇邊,旁若無人地笑道:“許久不見,卞夫人還是這麽美貌,一點都沒變呢。”


  他話說得莫名其妙,令她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麽回答。額頭青筋暴起,她很想把之前心裏醞釀的惡語罵出口,但話到嘴邊硬是忍住了——他現在不僅僅是賈詡,更代表著張繡,最重要的,是張繡及其兵馬的支持。


  臉頰抽了抽,阿笙隻能把這口咽不下的氣塞回心裏,眼睛狠狠地瞪著他,怒目相對。


  “今日張將軍設宴,還望貴客們不嫌宛城敝地的俗物鄙陋,能夠盡興而歸。”


  他卻像視而不見似的,甚至愉快地淺淺勾唇,微笑著將目光移開後環顧眾人,揚手招呼大家坐下。


  張繡也隨即盡主人之誼示意侍仆端盤,率先斟了滿滿一壺酒,舉杯邀飲:“張某在此先敬大家一杯!祝各位安樂福康,壽祿雙全!”


  然後一飲而盡,眾人見狀,連忙紛紛舉起手中的青銅酒樽,哈哈笑道:“吾等也祝張將軍與賈軍師諸事順遂,平安如意!”


  宛城地方雖不大,廚子卻一頂一的好,鹽灼醉蝦的手藝極其精妙,品來令人回味無窮。


  於是阿笙暫且壓抑心裏悶悶的不快,專心吃起盤中美餐佳肴,不料正當她剝著蝦時,冷不丁耳邊竄進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卞夫人好興致。”


  手裏的蝦殼差點沒抖掉,她驚慌地抬頭望去,又正對賈詡那雙暗紫水晶般的眼眸,深邃得令人一眼望不到底。


  她努力克服心底湧起的恐懼與憎惡,鎮定應道:“是。”


  聞言他饒有興致地眯眼:“這可是宛城最好的廚子所烹飪,在下特地為夫人指定的美味。”


  “謝謝。”


  他這是什麽意思,知道自己很能吃嗎?


  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她在心裏嗤笑一聲,又看到他不急不慢地夾起盤中的魚肉,邊慢悠悠說:“夫人客氣了,不過是在下應當做的罷了。”


  天啊,還有能比這更尷尬的對話嗎……阿笙在心裏腹誹,麵上卻隻能保持禮貌性微笑,機械地客氣回道:“勞煩賈軍師了。”


  賈詡似乎摸透了她的心理活動,也沒繼續這場毫無意義的交流,臉上微微一笑,隨後牽過身後一個淡妝打扮的少女的手臂,像是跟她說了什麽。


  少女立刻會意,竟徑直走到阿笙身旁彎腰見了個禮,在後者不解的目光中低低道了聲:“卞夫人好。”


  阿笙不知道這少女舉動為何,也不知她是誰,茫然間聽到賈詡的介紹:“她是在下的小女兒,今年方才及笄,先來見過卞夫人。”


  聞得此言,阿笙忍不住仔細打量了眼麵前的少女,見她穿一身緋紅錦緞襦裙,看上去亭亭玉立,修長的眉細如柳葉,一雙杏眼泛著漂亮的深紫色,倒像極了賈詡。


  想不到那樣陰暗的人,居然有個如此清秀有禮的女兒,她不禁暗自感歎了會兒。


  “你喚什麽名字?”


  少女恭敬地躬身,微微站起來,聲音如簷角被風吹動的鈴鐺,清脆悅耳:“小女名喚荼靡,荼靡花的荼靡。”


  “荼靡……好聽的名字。”阿笙細細品味了番,再次情不自禁地觀察著她的五官。


  視線描摹她清晰柔和的臉龐輪廓,下巴雖尖卻並不顯纖弱,反而平添了特屬於這個年紀的活潑。


  她的兩腮還綴著淺淡笑靨,如桃花般的色澤動人而天真,笑起來很好看。


  阿笙不由得也回以微笑:“真漂亮。”


  雖然她不太明白為何賈詡要給女兒起個這樣的名字——荼靡雖美,然而開到荼靡花事便已是暮春,再爛漫再盛放也不過是眨眼雲煙,一切短暫如曇花罷了。


  “謝卞夫人誇讚。”荼靡謙恭地俯身道謝,眼裏閃過被誇獎後的興奮,阿笙不禁一笑,幸好她沒遺傳到父親的深淵城府,還是如此單純真摯,姑娘的嬌憨是世上最可愛的美好。


  “你母親呢?”


  “家母身體一直抱恙,聽大夫的囑咐正在家養病,故而無法出來見客,還望夫人見諒。”


  阿笙連忙搖頭:“無妨無妨,實是我冒犯了才對。令堂可是涼州人氏,與賈詡……不,賈軍師一樣?”


  荼靡應了聲“是”,雖不明白她問這個是何意,但還是斂衽回答:“家母與家父皆是涼州人氏,外祖家與父親府邸相隔不過半裏。”


  “這樣啊……”阿笙遺憾地歎口氣,“西涼女兒果然出美人。那你父親與母親年少結發至今,想必應該很恩愛吧?”


  “小女自出生時便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在十歲之前從未見過父親。五年前,父親才把我們接到這裏來,他對我很好,對母親卻一直很冷淡,我問母親為什麽,她卻隻是沉默不肯和我多說,小女便想……這一切怕是都有緣故的罷。”


  到底是女孩心性,沒有半點遮掩地把塞在心底的不滿向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脫口而出,眼眶卻偷偷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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