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章 子修
他似有似無瞟了眼阿笙的臉色,卻見她看上去好像沒什麽回應,甚至鎮靜得不可思議,如畫的眉目也淡定得一如往常。
這讓他不由得詫異——他本以為她會如五雷轟頂,當場崩潰得要瘋掉。
但萬萬沒想到她反應竟會是這般,倒真讓他錯看了。
抿了抿唇,阿笙似乎很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幹澀:“這樣啊……”
定定神,她甚至抬起頭直視賈詡的臉龐,勉強地衝他道:“我早就猜到了。”
隻是她的尾音都在發顫,一瞬間又消失了。
賈詡一語不發,站在原地盯著她。
她還真是個反常的女子,跟他所見過的其他人,都大不一樣。
他不禁揚起薄唇,冷峻的眉角微皺:“某著實敬佩夫人處變不驚的鎮定,記得第一次在荀令君府門外偶遇您時,某就覺得您絕非尋常女子,如今看來,當初果然沒看錯。”
“我是什麽樣無需你猜測,我倒是很好奇——您算計這半世,所圖者皆為何?難道你得到過真正渴望的東西麽?”這個疑問她很早就想得到答案,今日終於問出了口。
聞言他的眼神不禁微黯,瞳孔略略收縮,語氣不辨情緒:“某多謝夫人關切,不過某真正渴望之物永無可得之日,某也無資格奢求,早在十餘年前便已盡數斷念,如今的賈某,所圖的不過是此身一命罷了。隻是芸芸眾生,碌碌亂世,能保得性命的又有幾人呢?”
阿笙突然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為了活命而算計固然無可厚非,隻是她仍然覺得可悲。
不過,到頭來還是自己最可憐,怎麽還有閑心去同情他人。
賈詡似乎還想再言,忽而像是望見了什麽忌憚的人,立刻閉口,紫黑的眸子陷入陰鬱,轉瞬就消失在梧桐下的夜色裏。
“卞笨!你大半夜的跑出來幹什麽呢,你傷還沒痊愈徹底,怎麽一點也不重視自己的身子啊。”
明亮而帶有慍怒的聲音隔開安靜,一下子鑽進耳裏,隨即半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頓時從適才的話中反應過來,張了張嘴想喊他一聲“令君”,“令”字未出口驟然哽咽難言,喉嚨發著顫卻怎麽發不出話音,旋即化成重重的咳嗽,止也止不住。
她想就地大哭一場,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暈眩打斷了,隻能蹲在原地,狼狽地平複呼吸。
荀彧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隻能靜靜地站在她身旁看著她,用手掌輕撫她的背。
阿笙想起他還沒有恢複神智,雖是依照華佗的方子開了藥,但也不知何時能清醒。
“令君大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正當這時,一名渾身狼狽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因為心急,差點在門檻摔了一跤,沒顧上整理淩亂的盔甲便朝他們大叫,“張繡突然叛亂,司空在城外遇伏,軍營皆猝不及防死傷大半!大公子領兵去救時,為保司空自身不幸殞亡,連同典將軍與安民公子一齊戰死!”
即使早有預料,她的心還是猶如平空被剜了一塊,空空蕩蕩又痛得徹骨,就好像有什麽在攪動自己的肝腸。
“我要去看看子修。”荀彧尚未來得及阻止她,阿笙便已經跑了出去,扔下一句話,騎上馬疾馳出城外。
這裏戰火已經平息,四處橫七豎八躺著傷殘與屍體,寥寥的煙火還在有氣無力地燃燒。
她下了馬,走一步路都仿佛走在棉花上,虛浮又找不到實體,整個人頭重腳輕,每行一步都近乎栽倒。
前麵有兩個曹軍打扮的人在抬著一員傷兵,正靠在一起嘀咕著什麽,滿臉惋惜的表情。
“我聽說,司空啊……這次是毀在一個女人身上了。”刀疤臉士兵掩口向身旁的另一個人小聲道。
那人歎息著搖頭,抹了把額角的汗水:“可不是,也不知那位傳說中傾國傾城的張繡嬸娘有多美,竟把司空迷成這樣,還把大公子和典將軍都賠進去了,這代價未免太慘重了啊。”
“倒是真可惜大公子和典將軍了,他們兩個平日裏一直都很體恤我們,上回過節,大公子還給我們每人賞了錢讓我們回去孝敬爹娘,這份恩德我到現在還記著呢。”
“唉,想司空英雄半輩子,居然跌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手裏,可悲可歎啊。”
“快閉嘴吧,小心別讓人聽見了,倒是咱倆的頭都不知道怎麽丟的。”
她忍住不出聲,遠遠的就聽見哭靈的女子悲歌,走到那座巨大的白色帳篷前,曹昂的棺木安放在靈堂中央,和典韋與曹安民並排放著,靜靜地躺在燭火之旁。
一股徹骨的冷氣爬上身體,阿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會不會很冷,也沒人給他蓋被子,更不會給他添一件寒衣。
楠木的色澤沉重泛著微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慢慢地,站在靈位旁邊。
呆愣地盯著麵前這具漆黑的棺木,她很想揭開來,再最後看一眼曹昂的臉。
手剛伸出去,卻又像摸了燙手般立刻縮回來——她不敢去看他的模樣。
她會一直記得,他最後臨走時,那一身深藍的繡金外裳,發間束著鐫珠紋螭的墨玉冠,跨出門檻的背影修長挺拔,一舉一動散發著青年特有的朝氣與瀟灑。
她怕一掀開那棺木蓋,看到的臉龐閉目而毫無生氣,沒有半點他從前的樣子,自己會認不出他啊。
“姐姐,你院子裏的紅藥花好漂亮啊。”十年前,那個垂髫孩童突然跑到她房門口,蹲著小小的身子,對那些泛水珠的芍藥生起歎羨。
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她,一副看見漂亮姑娘的驚喜表情,眨巴眨巴睫毛:“姐姐你長得比你的花還美呢。”
“平日裏我娘從不給我吃這些點心,隻知讓我罰抄什麽詩書的,倦的我整日骨頭都要散架了,還是卞姨娘待我好。”他如獲至寶地捧著手上的桂花糯米糕,吃得嘴角都是碎屑,兀自狼吞虎咽。
“娘,是我。”他從火海裏走出來,幹淨的少年長身如鬆柏,臉上的笑容謙和而高貴。
“娘,你忘了麽?你曾經告訴過我,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所以不能隨心所欲做事。既然父親要謀整個天下,兒自然也不能給父親蒙羞。”
“阿彰,我等你超越大哥的那一天。到那時,我們兄弟兩個一同出去征伐打仗,殺遍天下亂臣賊子,和霍去病將軍一樣搏出個大好江山來,好不好?”
披著戰甲的青年溫潤一笑,寬容地拍了拍弟弟不算厚實的背,低頭靠近他的耳邊,輕聲道。
腰間劍鞘反射出明亮熠熠的日光,晃花人的眼。
隨後遠去,人與馬一同消散在遠處的曠野,再看不到半點影子。
這一去,哪料就從此遠別。
阿笙死死地咬住手背,努力不讓自己大哭出聲,直到咬出兩排紅腫的牙印。
淚水獨自瀝瀝地流下來,打濕了冰涼的皮膚。
摳住身邊的牆壁,聽見後麵傳來細微的人聲,腳步極輕。
她不用回頭也猜到來者是誰,所以更不願去看他。
“對不起。”壓抑而隱暗的愧疚。
“曹阿瞞,你沒有對不住我什麽。”她深吸一口氣,說,“你對不起的隻有你的兒子,和你最信任的典將軍。”
“我也沒奢求你能原諒我。”
良久,他歎息。
阿笙終於忍不住了,猛地轉身,抬起手腕想給他兩耳光,猶豫了兩秒還是放了下去,近乎失態地帶著哭腔尖叫,“我當然不會原諒你!他也不會原諒你!你不配!”
“你知道你兒子是怎麽死的嗎?他被亂軍用刀槍殺死,屍體被冰冷的馬蹄碾過,連完整的肉身也沒有啊!他一共活了十八年,這十八年的每個日日夜夜,他不知疲倦地讀書習武,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如今卻落得現在這個身無全屍的下場!他都是為了救你……救你這個所謂的父親啊!”停了一會兒,她邊哭邊喊,近乎成為一個陷入癲狂的婦人,眼淚把滿臉糊了個透濕。
曹操慢步走上前,雙手撫上兒子的棺木與靈位,指腹觸過複雜精細的紋理,眼瞼微垂。
阿笙哭了會兒,想起已經熟睡的曹昂,怕驚擾了他,於是忍住抽噎,把喊聲憋回喉嚨裏,低低地哭泣。
“卞笙。”耳畔他默然開口,遞上一塊帕子,試圖塞到她的手裏,“這些所有的一切都出於我,你要責怪——就把怒氣和責任全部歸結於我曹孟德一人,是我自己鬼迷心竅行事荒唐所以被人暗算,事到如今,自然不會有半分辯解與推脫。但我求你,不要這麽折磨自己好不好?你想想你腹中還有我們的孩子,你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到頭來還是在折磨我。”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劈手將他伸過來的帕子推開,無力地睜著已經紅腫的雙目,嗓子嘶啞:“你還知道自己鬼迷心竅?”
喉嚨突然發癢,她忍不住掩口咳了幾聲,而後轉過頭道:“是我卞笙從前看錯了曹孟德,不過沒大礙,從今以後,我算是把你看明白了——原來我自始至終都被你騙得徹徹底底,你過去說的盡是些虛妄空談的鬼話!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所以我現在真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麽會那般天真得可笑!”
見曹操張口欲言,她捂住耳朵幹脆表示不想聽,直接不由分說打斷他,自己繼續道:“關於鄒氏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想聽,我一點也不怪她,我也不會恨你,你隻讓我感到惡心,我也隻討厭我自己。你最好現在離我遠點,我怕我控製不住會殺了你。”
語罷,她逃也似的衝出門外,把將要衝出的眼淚全部咽回肚子裏不想讓他瞧見,直直跑到西麵的城牆邊。
在路人驚愕的目光中一口氣爬上最頂層,然後站在上麵,扶住雉堞往下看。
這是宛城最高的一座城牆,依山而建,頭頂一片霧靄沉沉的青藍天空,伴隨山嵐淺淡繚繞的氣息。
她也沒去仔細估算有多少米,隻知道現在自己所處之地很高,從這裏往下看,高高的梧桐樹也不過如此。
攀住牆壁的空隙,跨腳一個翻越,坐到了城牆之上。
她閉上眼睛,聽到呼呼的風聲在耳邊肆意盤旋,帶起一陣飛鳥的疾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