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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章 宛城驚變

  “卞笨,卞笨!”有人拉扯著自己的衣袖,在耳畔焦灼地叫喚。


  從遙遠的風傳過來的急切,硬生生地,把她從夢魘裏掙脫了出來。


  順著這從山頂蔓延下來的繩索,她拚命拽住這抹來之不易的希望與光芒,用力從黑漆漆不見人影的穀底往上爬。


  她也不知攀了多久,沿路的荊棘把手割得鮮血淋漓,模糊得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疼得鑽心徹骨。


  又有淒厲的烏鴉在轉圜哀鳴,棲息在危在旦夕的山崖枝頭,與黑暗結伴而行,擾亂人的心智。


  終於,她好像抓住了一隻強有力的手,雖瘦弱卻堅定,暖熱的溫度深深沁入心裏。


  不管不顧地抓住這隻手,她得以借力一躍,跳上了代表生還的山頂岩石。


  “卞笨!”阿笙又聽到有人在喊。


  好像自己真的攥住了一隻手,那真真切切的溫度從清醒的現實裏傳遞到夢境。


  她睜開眼,正看入荀彧清澈澄淨的眼眸,如湖泊蕩漾著柔和而透明的微光。


  下意識往旁邊一看,立刻窘迫地放開了攥緊他手掌的手,重新塞回被窩裏,尷尬地支吾:“令……令君,冒犯了冒犯了。”


  荀彧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甚至因為她的不安而感到很受傷,委屈地撇嘴低眉,低低地道:“你可總算醒了,知不知道你一直昏迷不醒的,擔心死我了,不過醒了就好。”


  她這才發現,他白皙的手臂上全是被抓出來的紅印,清晰地映出五根手指的痕跡,還有血絲滲出來。


  想也不用想,這些怕都是她睡夢中的傑作。


  “對不起。”她撓了撓頭,倚在枕上慚愧地向他道歉。


  荀彧不以為忤地把衣袖拉起來,滿不在乎地站起身倒了碗水,遞給她道:“你好久沒喝水了,快喝吧,這是我剛煮好的熱水。”


  阿笙捧起茶碗仰頭咕嚕嚕喝掉,末了擦了把嘴,隨口一問:“曹阿瞞呢?”


  話一出口,她就情不自禁想起夢裏自己莫名其妙說的話,似乎句句誅心,句句都是在罵曹操,好像那時的自己滿心仇恨與憤怒,也不知是為何。


  “明公啊,”荀彧明顯愣了半晌,手裏接過的茶碗一抖,然後嗯了一聲說,“明公他兵馬還在城外駐紮著,他要回大營和將軍們商議事情呢,聽到華佗先生說你沒什麽大礙,他就放心地走了,但大公子也來探望你了,還在這呢。”


  荀彧朝外屋努努嘴,阿笙這才發現曹昂的身影。


  聞到裏麵的聲音,他謙恭地小步走進來,向她作禮:“姨娘。”


  “子修。”她驚訝道。


  看到他穿了件靛藍外裳,未著戰甲,頗有文人俊秀的風度。


  戰場的廝殺並沒有給他帶來過多痕跡,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給他無形中添了許多成熟氣質,束著發冠,看上去完全是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輕輕點點頭,他正欲回答,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位侍衛的高聲稟報:“夫人,我等巡查時截獲了一封書信,不敢擅專,還請夫人驗查。”


  荀彧走過去把信拿進來遞給她,阿笙打開這封薄薄的信紙,隻無意瞥了兩行,立時麵色“唰”得一下慘白,當即神情驚恐大變。


  “子修,快去救你的父親!”她一時慌得全身顫抖,來不及解釋原因,竟語無倫次起來。


  她頓時從榻上坐起,把書信放到同樣吃驚的曹昂手裏,眼裏露出請求與急切,拉住他的手腕:“這是賈詡給張繡的書信,上麵盡是他們叛亂的密謀,眼下看著賈詡欲要置阿瞞於死地,他必定來不及應對。你快帶著五千兵馬去援救,一定要把你父親救出來,現在他的性命全依賴你了!”


  曹昂頓時朝她重重跪地,立刻起身應道:“是。”


  短短一個字的允諾後,他一秒也不敢耽誤,眨眼間就衝了出去,隻留給她一個模糊的背影便不見了。


  不知為何,他身影徹底消失的那刻,阿笙心裏有塊東西轟然傾塌,沉重墜落。


  她在榻上輾轉反側,終是放心不下他們的安危,披衣而起。臨走時看到放在衣裳旁的短劍,想了想便握在手裏。


  荀彧急忙拿了件鬥篷捧在手裏想跟在她後麵,卻被她勸阻回去,“我一個人出去看看就行,你在屋裏好好待著。”


  她剛走到街口,發現四周闐無一人,安靜無聲得好像沒有半點人煙,黑夜下一片死寂。


  隻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在夜裏單獨晃著,沙沙作響,在地麵上斜投下陰影。


  “卞夫人。”


  短短三個字,仿佛具有魔力,帶著天生或故作的邪氣與含笑,逼迫得阿笙回頭,轉身去看聲音的主人。


  頓時她愣住了,隨即下意識撫上劍鞘。


  ——是賈詡。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居然還敢出現在自己麵前,一襲深紫長袍愈發顯得其人深不可測,那雙陰鬱的瞳孔幽深不見底,回旋著蠱惑人心的波紋。


  “殺了我也沒有半分用處,更何況你也奈何不了賈某,真是抱歉呢。”他居然挽起唇角若有若無地笑起來,摸了把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她。


  這目光如一條暗地裏吐著信子的蛇,噝噝地纏裹身體,所到之處皆起一片哆嗦,令人不禁渾身發寒。


  她調整呼吸讓自己平穩下來,將怒氣攥進拳裏,冷冷地抱臂斜視他,盡量也用著同樣淡然的語氣:“我的確是奈何不了你,但自有人能。”


  “哈哈哈哈哈哈……你該真不會認為曹司空能夠殺了賈某吧!”麵對她故作鎮定的威脅,他突然放聲大笑,驚起枝頭棲息的一群夜鴉,撲棱棱地發出扇動翅膀的響動。


  “殺還是被殺,誰勝誰負,眼下還不一定呢!賈某布局,從不會有半成失算,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敢冒險打賭,這點卞夫人應該放心賈某的判斷啊。”


  他越笑,阿笙臉色越蒼白一分,直至骨骼驟而僵硬:她突然明白賈詡的意思了。


  “你……你的目標,不僅僅是曹孟德?!”


  她現在隻想用耳光打醒自己,早該知道的,眼前的這個毒蛇一樣的男人,從不吝於斬草除根全盤皆收,他既然敢暗算曹操,他必然一定敢讓後者輸得一敗塗地,永世再無翻身的可能!

  曹昂……


  眼眸刹那瞪大,她隻覺心髒驀地暫停,有冷意鋪天蓋地從四麵八方竄進來,直讓她手腳冰涼,感覺不到意識。


  什麽也顧不得了,跌跌撞撞地回身往外跑,後麵卻響起一聲事不關己的漠然叫喚:“來不及了。時間已到,他必死無疑。”


  冷峻的男聲如滿滿一大桶冰水,從頭到腳把她澆個了透,體溫瞬間歸零。


  那聲音繼續說,絲毫不管她越發煞白的臉色:“從你的軍士截獲某的信開始,曹昂就已經死了。”


  話音未落,阿笙猛然轉身撲過來,眼睛燃起劇烈的火焰,灼燒得他半闔眼簾,隻感到她一把抓住自己的脖頸,用盡全身氣力掐緊,恨意隨著這股火|藥爆炸的氣味蔓延得四處遍地。


  她咬著下唇,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骨節慢慢泛出青白色,牙間一字字地迸發:“原來,你在利用我。”


  她用了這麽大的力氣,麵前這個距自己不足三寸的男人卻還是不動聲色,神情毫無半分變化,甚至事不關己地瞟了外界一眼。


  灰紫的瞳孔裏,倒映出她絕望的憤怒。


  片刻,他終於開口:“卞夫人頭腦向來聰明,而我賈詡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算計聰明人。所以看到司空輸得一敗塗地的樣子,才算是沒白費某的心思呢。”


  “你為何要如此趕盡殺絕?”阿笙咬咬牙,仍不放開手,不甘心地說。


  賈詡慢條斯理地搖頭,隨即一眨眼,好像沒用什麽力氣,隻輕巧扭住她的手臂,趁她分神之際迅速按住某個穴位,迫使她當即筋脈動彈不得,渾身使不上力氣。


  她隻能朝他幹瞪眼,大吼:“你難道不為自己謀條後路嗎?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就不怕被天道反噬自身嗎?”


  麵對她近乎歇斯底裏的叫喊,賈詡忽而勾唇微笑,眼裏閃動著意味不明的暗光,霎時隱至黑夜深處。


  “所以某還沒說完呢。”他突然笑一聲,“我隻是說曹昂必死,並沒有篤定司空的性命就一定會敗在某的手裏啊。更何況,夫人您的公子我還舍不得動呢!”


  他悄悄附在阿笙耳後,不經意間,雞皮疙瘩密密麻麻爬上皮膚,由於突如其來的恐懼,一陣反胃頓時惹得喉嚨想吐。


  “卞夫人,某不會背叛與荀令君的約定,更不會真的做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事情。所以呀,二公子既然是您的兒子,我定不會傷他半根頭發,這點您大可放心。”


  “為什麽?!曹昂也是我的兒子,你能假惺惺說要放了丕兒,為何不能放過子修?”


  阿笙是真的不懂了,賈詡為何要貓哭耗子,莫名其妙說了這些話。


  “因為某要為自己留條後路啊。”他再次笑起來,往後退了半步,意味深長地看她,“曹大公子死了,受益最大的人,是誰您還不明白麽?某處心積慮地幫您,難道您還蒙在鼓裏,不清楚某這麽做的目的嗎?”


  “我不需要!”阿笙狠狠地瞪著他,揪緊自己的衣角,失聲大叫,“我不會像你賈文和這麽自私,不會隻顧著自己!我隻要子修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麵前,我隻想他好好活著……”


  賈詡的眼裏露出微弱的憐憫,直直地注視她,如一道銳利的閃電,說:“你當真以為——某是出於自私,才這麽做的麽?若非是司空自投羅網給了可乘之機,某安得有此布局?”


  “什麽意思?”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她幾寸距離,一字一句無比清晰,教她的耳朵聽了個一清二楚:“實話不瞞,是司空給了某這個機會。他強納了張將軍的嬸夫人,故而將軍才起了反心,賈某才能趁機算計籌劃。本來是怕夫人傷心某所以隱晦不提,但某認為,您應該知道實……”


  他話語未完,便適時地住了嘴。


  隻餘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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