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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章 二夢

  荀彧一下子閉了嘴,怔在那裏,不知所措地觀察對麵男子臉上的神色,隨即慢慢低下了頭。


  曹操望見他這副窘迫的樣子,不禁苦笑一聲——文若也會變成這樣麽?

  許都的事他全都知道了,同時也清楚荀彧如今神誌不清的緣由。


  他每次看見荀彧都會很喜悅,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執起他的手,和他促膝談心,把酒言歡到深夜。


  想把自己不足與旁人道也的心底事告訴荀彧,和這位子房共計天下,把所有的鬱結盡數交由對方拆解。


  可這次,他始終鐵青著臉色,從進門到現在,說的詞句不超過十字。


  “明公——”荀彧吭哧許久,隔著跳躍的燭焰看他,想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多謝您救了彧。”


  曹操眉梢一動,並未有什麽反應,仍靜靜地佇立在窗前,撐著頭:“文若見外了。”


  “明公之智,能預常人不能預之事,如撥雲見日,散霧驅霾,著實令荀彧崇拜得五體投地,今日若非明公所派兵馬及時趕到,否則彧與卞笨都要死在那個地方了。”荀彧對他明顯的冷意視而不見,直直盯向他,臉龐上滿是崇仰的笑容,眼睛倒映出燭火的亮光,泛出溫暖。


  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傳進曹操耳中,他依舊麵無波瀾,心裏卻沉得如墜入冰寒之地,感受不到半點溫熱。


  雖猶自跳動,早已失去血脈裏的暖意——倘若荀彧清醒之時,還會這樣毫無保留地和自己坦然相對嗎?還會把所思所想無所顧慮地告訴自己嗎?


  他一語不發,越沉思孤獨就越撲麵而來,好像從前最珍視的東西都在離自己遠去,然而又無法阻止,最後隻剩零落一人,在冷清的白夜裏獨自遠行。


  荀彧看著他從窗前離開,走到榻前坐下,專注地望向阿笙熟睡的麵孔。


  他凝視得很認真,甚至似乎忘了一旁荀彧的存在。片刻,抬起手撫上她的側臉,動作輕得像在觸摸一樣最珍貴的寶物,隻舍得用指尖去碰她。


  他的手撫過阿笙的鬢發,額角,睫毛,與下巴,帶有一股微妙的顫栗,每片被觸過的地方,都好像春分桃李悄放時的和風吹拂。


  她還是很漂亮,眉目如畫,曹植簡直完美複刻了她的容貌,不若曹丕與生俱來的冷淡與驕矜,他長相更偏溫和幹淨,雖然年紀小,骨子裏的溫雅卻是不可抹滅的,長大了必然也會倜儻如玉,待人平易。


  她也會更喜歡曹植罷,畢竟他實在太像荀彧了。


  於是他忍不住去猜測,她每次看到這個小兒子的時候,腦海裏會不會立刻浮現荀彧的臉龐呢?

  “司空,華先生來了。”眉頭皺緊時,門外驟起侍衛恭敬的通報。


  他站起身,頷首示意請華佗進來,“華先生辛勞,若非孤的內子傷勢緊急,也不願把先生星夜召來。”


  華佗連忙俯身辭謝:“司空有命,在下豈敢不從,定當竭盡所能保得夫人平安,不負大人重托。”


  言罷,他曲腰近前,搭腕把脈施針,麵色始終凝重。


  “司空放心,夫人傷勢雖重,幸好傷口堪堪避過了心髒的要害位置,現在不過是失血過多,一時暈了過去。”


  他盡量說得輕緩,右手撚著須髯道,但曹操還是敏銳地發現他語氣中的猶疑,眼眸微斜,如凜冽冰霜令他渾身一寒。


  “華先生有何為難,何必吞吞吐吐。”曹操隻一個眼神擲過去,華佗不禁打了個哆嗦,饒是再怎麽老成持重,在他麵前也忍不住自降三分沉穩。


  “司空,”華佗穩了穩心神,再鎮定地把了次脈,最後拊手而立,用確信無誤的語調回複道,“夫人雖是並無性命之憂,然而恐怕腹中——”


  “你是說……”曹操的目光令人琢磨不定,華佗卻不敢抬頭直視。


  估摸著他的神色,華佗謹慎而小心地拱手躬身,懸起膽子接住他的話:“正如司空所想,夫人已有三月餘身孕,所以這箭傷不可避免會對腹中之子造成影響,再加上夫人此前體內餘毒未清,眼下這個孩子怕是難以保全啊。”


  話音才落,曹操的臉色驟然冷凝,沉重地眯起眼睛,最後方道:“你素稱神醫,天下人皆傳你醫術當世無二,難道就無半點辦法,為孤保得他們母子平安麽?你萬不可有所顧忌,孤在此答應你,即使孤的孩子不能活,若你能讓卞夫人安然無恙,孤必定會滿足你提出的願求,信義為先,孤絕不會出爾反爾。”


  “司空,在下絕非貪圖名利的宵小之徒,毋需大人允諾,在下也自當竭智盡力,奉您之命救治夫人。在下鬥膽一言,還望司空恕罪——夫人與公子的性命不必擔憂,在下所慮及的,是公子出生後,身體必然遭受常人之無法想象的摧折,病痛或許會折磨公子半生。況且司空應該早已知曉,夫人素患心疾之症,所生的三位公子也俱遺有此疾,小公子怕也難免。”


  還有半句他索性閉了嘴,唇齒哆嗦,把最後的話憋在肚子裏沒敢直言——“恐皆難享全壽,福祚淺薄。”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語一旦讓麵前這位司空大人聽見半個字,自己這顆人頭,怕是不知到哪裏撿了。


  此刻曹操盡管不動聲色,臉上似乎並未流露不悅,但從始至終,都有一股迫人的威懾力直逼而來。


  如一堵無形的高牆隔在眼前,直讓華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不大的屋內恍如置於三九霜雪,空氣瞬間停滯了流動。


  無怪乎其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之時,天子也有如此刻的華佗,如履薄冰,步步不敢行差踏錯,仰其鼻息。


  “劈啪”一聲悶響,隨即傳來狼毫與地麵碰撞的疏朗聲音,迅速打破這凝固的僵局,稀裏嘩啦,聽上去似乎有東西倒了一片。


  荀彧窘態頓生,臉上露出歉疚的陪笑,撓了撓後腦勺,立刻蹲下身子把掉落在地上的硯台撿起來,捧在手心,仔細地重新擺在桌角。


  原來他適才驚訝之下,一不小心把案上的硯碰翻了,連帶著將筆墨全部潑在地上。


  他手忙腳亂地半跪在地上收拾,卻如失魂落魄般,沮喪地蹲在地上,嘴裏喃喃:“卞笨……怎麽可能會有心疾啊……她一直活蹦亂跳的,怎麽會有心疾啊……這一定是你看錯了。”


  良久,“司空,”他歉疚地把視線望向曹操,口齒有些含混不清,“都是彧的錯,彧真的不知道卞笨懷有身孕,如果早知是這樣,彧萬萬不會讓她帶我來宛城的,害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又是一片有如深淵的沉默。


  曹操半句不答,荀彧怔怔地看著他拂袖而去,臨走時拋下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轉眼就出了門外。


  荀彧不明白他是何意,但隱隱約約地能猜到——他應該很不高興。


  這時榻上的阿笙突然發出莫名其妙的一聲叫喊,他不禁慌忙回頭去瞧。


  隻見她揪緊額角的細紋,額頭浸濕了熱剌剌的汗水,不斷念著荀彧聽不懂的字句,似乎是被魘住了。


  **

  她又看到了,看到了那片蔓延如山河的火海,不顧人群的嘶吼叫喊,在滾滾流過的長江上起舞,徑自肆意往周圍、往東西南北傾倒吞吐著鮮豔的火舌,燃燒漫天,將原本漆黑的夜硬生生撕裂,瞬間微弱的月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她似乎能聞見火焰濃重的氣味,在臉上反複碾過,那股侵略的熱浪往身上肆無忌憚地撲來,意欲撕扯皮肉,甚至魂魄。


  好像在燃燒的,不僅是那些身披盔甲的兵士,不僅僅是一艘艘衝天的艨艟戰船,還有一顆雖冰冷卻仍在跳動的心,刹那燒成了灰燼,化成煙,被江上的風吹得無影無蹤。


  她一時竟分不清,那顆心的主人又是誰——隻聽見玻璃般寸寸碎裂的聲音,一片片割去,再一點點消失。


  似乎失去了求生的意誌,她渾身無力而不願掙紮,木然地望著眼前所有的景象,仿佛自己是畫外人,置身事外。


  可伸出手,又能發現自己的手指被燃得近乎蜷曲,分明自己就是卷中人。


  求生的本能催促她逃離,她卻仍舊一動不動,任憑隔岸有人在大聲喊她的名字,隔著焰風遠遠地傳過來,鑽入本已失控的耳膜。


  ——阿笙……


  ——笙兒……


  ——阿梔。


  “那卞笙隻能希望魏王大人得到您想要的一切,這萬裏錦繡河山與天下賢才俊士,都不會負您所望,都將納入您的袖中。至於我,到死,也不希望和魏王有半分瓜葛。”


  “你隻讓我覺得惡心,我真後悔當初怎麽錯信了你。”


  “曹阿瞞,如若你非要聽真話,那就恕妾身直言不諱了——隻要聞到你的氣息就能令我作嘔,一想到你刻薄陰狠的為人,我滿心更隻剩無比的鄙夷,你說的每句話每一個字,我都不會再相信。這個王後的位置,你賜給誰都無所謂,在我眼裏,它一文不值。”


  她不可思議地聽到自己身體裏,在說著這些決絕的話。


  這具身體的主人似乎是已抱了求死之心,讓她無法掙脫,牢牢禁錮在這座囚牢裏,此外隻餘冷笑與哭聲。


  她不受自己控製地哭一會兒,笑一會兒,一會兒把臉上的淚水擦幹,一瞬間又露出自嘲的笑容。


  海棠謝了,人也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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