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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章 明公

  屍體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惹得另一個男子驚懼大叫,連連磕頭,閉上雙眼不敢看同伴的模樣,嘴裏“哇”得一口吐出腹中穢物,聞到血腥氣後喉嚨愈發作嘔,頃刻麵如土色。


  “卞笨,這……這這……這怎麽死人了啊,你們怎麽鬧出人命來了啊?”


  外麵動靜鬧這麽大,饒是屋裏的荀彧再懵懂,也忍不住拋下熏香湊過來看熱鬧。


  見到地上橫陳的屍首,他吃驚地睜大眼睛,頃刻麵容“唰”一下發白,指著屍體錯愕地詢問阿笙,一副難以置信的訝異。


  聽到他不再理智卻仍舊溫和的聲音,矮個男子明顯呆了半晌,張開嘴巴震驚地盯向荀彧,“令……令君?!您怎麽……”


  “怎麽還活著是不是”阿笙不耐煩地打斷他,狠狠瞪著,“你是否也沒想到,荀令君會這麽福大命大從你那杯鴆酒手裏撿了條命?”


  “啊……”矮個男子聞言渾身一抖,鼻涕眼淚混合著流淌,唬得拚命在地上磕頭,嘴裏語無倫次地哀求:“饒命啊夫人,饒命啊大人,此事小人也是被逼無奈迫不得已啊!小人壓根沒想害令君,是令君自舍其身保了陛下,小人也著實沒料到啊!何況袁紹和郭圖以小人老小性命相威脅,小人不敢不聽他們的話哪,小人願招供一切小人知道的事情,隻求大人們留條賤命!”


  不多時,他的額頭已滲出淋漓鮮血,和綻裂的碎肉夾雜在一起,逐漸模糊不辨。


  “說吧,我隻要聽實話,再決定放不放你。”阿笙麵無表情,點頭示意他適可而止。


  矮個男子如蒙大赦地停住,眼前已被血液糊了一片,他也顧不上擦,喘了口粗氣道:“郭圖逄紀向來做事周密防備,小人也實在不知袁氏安插在許都的其他眼線還有哪些人,但卻曉得一件事——”


  阿笙見他驟然停頓,似乎話中有話,斜睨了他一眼:“盡管說,把你知道的都供出來。”


  “袁氏那些謀臣們早對荀令君心懷不滿,聽聞令君出身世家大族,原本在袁紹帳下出謀劃策,沒過多久便跟隨曹司空,他們眼見著司空在令君的輔佐下勢力日漸強盛,風頭怕是不久後就要蓋過袁紹,便早就打了令君的主意。幸得老天開眼讓令君安然無事,不過小人唯恐他們還是不肯放過令君,小人見令君如今神智大不如前,怕是擋不住那些明槍暗箭哪!”


  不知他是出自真心,還是隻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述說時麵色極為沉痛,全然是一副為荀彧著想的樣子,看來確實是實話不假。


  這時幾個黑衣校衛把屍首抬了下去,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在地上蜿蜒,如蚯蚓彎彎曲曲映在眼底。


  “荀彧橫死,是天要喪曹賊,沒有荀彧,許都必亡,曹賊必敗,天命將盡歸我袁冀州大人!”


  阿笙靜靜地瞧著那具冰冷屍體,腦海裏不由自主想起他臨死前最後一句話,神色陡然凝固,一股寒氣徹骨,漫得心無邊無際地下墜。


  她情不自禁,慢慢地將視線轉向右前方驚懼不已的荀彧。


  像是頭一回看到死人,他還是沒從最初的驚愕中緩過神,仍害怕地縮著腦袋,嘴裏念念有詞:“唬死我了唬死我了。”


  他推開窗戶,試圖將傳進屋裏的血腥味驅散,淺緋的海棠枝適時地斜逸錯落至麵前,粉雕玉琢的花蕊微微綻開,染紅了他眼角的釋然。


  他抬起手腕似乎想摘一朵,但手指動了動,猶豫了幾秒還是放了下來,終究是舍不得,隻怔忡地盯著它望。


  荀彧向來是溫柔到骨子裏的人,就連不清醒時,也舍不得傷害身邊事物哪怕半分。


  她絕不會眼睜睜地袖手旁觀,讓這麽好的男子陷於危險。


  他自少時便心許天下安寧,憂勞百姓黎民,若他清醒如往常,必然不願渾渾噩噩度過此生,阿笙縱然再憐惜他的身體,卻也不敢違背。


  她對荀令君一向心存三分敬畏,六分感激,還有一分年少至今的掛懷。


  既非心悅,也無法窺探他內心那些滴水不漏決機天下的籌策,僅僅是對他一些淺薄的了解,已經足以了然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所不在乎的又是什麽。


  但對於她自己來說,獨獨不想看到他無謂地喪命,尤其是死於小人之手。


  “夫……夫人,小的能——”地上的矮個男人見她遲遲不語,以為她要變卦不肯釋放自己,不禁畏縮地小聲道。


  阿笙這才如夢初醒,回過神後瞪他一眼,向旁邊站立不語的盧洪擺了擺手:“把他放了吧,留條活口好回去告知袁紹郭圖,他們的陰謀我等已盡知,早做好了對策應付他們,最好勸他們及早收手莫再打許都的主意。”


  “是是是——”矮個男人見她同意得這麽爽快,不禁磕頭如搗蒜,驚喜地叫出聲。


  好不容易撿了條命,他當即從地上一溜煙竄起來,腿都沒打直就往外跑,隻留下倉促的謝恩,“小人定當傳達夫人之言,不辱使命!”


  盧洪一幹人也隨即告辭,道聲叨擾,轉眼就迅疾不見了蹤影。


  阿笙想把荀彧扶回他的府邸,剛碰到他的手臂,他茫然地朝她眨眼,完全糊裏糊塗,不知她要做什麽。


  於是她幹脆直接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用腦子都能想象唐思看到他會是什麽表情,就讓他這麽回去,偌大一個荀府還不得鬧個天翻地覆?

  再者,荀彧失智的事情萬不可向外界泄露半點,否則以她的能力,絕對無法保證他的安全。


  阿笙還在思索該怎麽安置他,外麵的大門被忽地扣開了。


  “報——”滿身盔甲的士兵突然闖進院中,肩上覆蓋的枯葉與灰塵沙沙抖落。


  他直接跪地,低頭高聲稟告:“稟夫人,司空遣在下來告訴您,張繡聞得大軍已至,當即舉兵投降,司空不費一兵一卒便得了宛城。司空讓您無須擔心,言道二公子好得很,跟在他身邊學習戰場兵法布陣,還有典將軍親身教他習武。”


  張繡竟然舍得不戰而降?


  阿笙驚訝地捏了捏鼻子,早就聽說北地槍王悍勇非常,卻在曹操兵臨城下之際選擇投降,甘心俯首稱臣。


  但一想到張繡的謀士是那位慣於審時度勢的毒士賈詡,張繡素日待這位座上賓執師禮,言聽計從,必是賈詡從中斡旋起了大作用,她也不感到奇怪了。


  “那劉表呢?”張繡既降,她便詢問起另一個老頑固。


  士兵卻搖了搖頭,無奈地歎口氣,“劉表據有荊襄富饒之地,坐井觀天,夜郎自大,遲遲要與主公對抗到底。徐晃將軍和他部隊作戰時還受了傷,幸好有華佗先生施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華佗先生也在宛城麽?”她一聽到那個名字,心忽地一動,眼瞳發亮。


  士兵說:“正是,剛巧華先生在宛城一帶行醫,司空就派人請他為徐將軍診治,他妙手仁心,幾副方子下去徐將軍便無大礙了。”


  那既然得知了華佗的去向,荀彧豈不是也有救了?


  她迫不及待地坐到荀彧旁邊,平心靜氣和他商量,忽略他懶洋洋半眯眼睛的困倦:“令君,我們去宛城好不好?”


  荀彧打了個嗬欠,揉了揉眼:“去那幹啥?有何事嗎。”


  他全然一副慵懶無所謂的模樣,眼皮子像困得睜不開,阿笙忍住喊醒他的衝動,依然保持充分的耐心:“你不是不想讀聖賢書心心念念要出去交遊嗎?宛城有許多名士大儒,你去會一會他們,把他們全部駁倒。”


  荀彧若有所思地“哦”了聲,眼睛微抬,歪頭思考片刻,沉思了一會兒拋出個問題:“有誰值得我去嗎?”


  “……賈文和。”


  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發現腦子裏蹦出的暫時隻有這個名字,幹脆道。


  不料荀彧幹脆甩頭,“哼”了一聲,直截了當地拒絕:“賈詡為人陰狠險惡,毒計頻出,單為自保禍亂天下,可把大漢和百姓們害慘了,這筆賬我荀彧還沒和他好好算算,怎麽可能與他為伍。”


  阿笙頓時啞然,止住他又要點燃香料的手,脫口而出:“曹孟德,他也在宛城。”


  “明公?”荀彧突然反應極大,如日光灑在臉上般笑起來,幹淨中透出溫暖,清澈的眼似一灣碧水乍起波瀾。


  他拍了拍手把塵埃撣去,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笑吟吟道:“你早說啊卞笨,明公在何處,荀彧就在何處,天涯萬裏豈敢不相從。”


  毫不猶豫地,他說出了這句話。


  話音剛落,阿笙隻覺胸口悶悶的,好像堵了塊軟綿綿的棉花,明明重量很輕,可就是沉得發慌。


  這感覺說不上來,眼眶卻不自覺地紅了角落,把她的鼻子也擠出酸澀的感覺。


  他心底裏其實是很信賴曹操的吧,願意以命作陪,將腹中機謀巧略盡數為之傾囊,把整個潁川士族的命運也與曹操永遠相係。


  可讓他在曹操和他的大漢之間做個選擇,阿笙非常清楚他會怎麽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搖搖欲墜而強自支撐的劉姓宗廟。


  那塊缺了一角的傳國玉璽,卻是他這輩子也不會放任被褻瀆的東西。


  “發什麽呆呢,走啊,明公肯定在等著我們了。”荀彧像是等不及了,邊催促她,邊熄滅了爐中星星點點的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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