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章 失智
“什麽叫腦子不太清楚?”阿笙聞言,滿心隻覺匪夷所思,把荀彧和腦子不清楚聯係在一起,這該多麽荒誕。
不等霜霜皺著張小臉解釋,她自己拂開秋海棠的枝葉,徑直推門走進去。
迎麵便聞到一股幽雅的沉水香味,伴隨博山爐裏嫋嫋回旋的青煙四處延伸,在人的鼻尖劃過,還混合著初秋山穀裏月白色的蘭花香,嗅起來很好聞,細覺恍若麵前展開一片黃葉翩躚秋水流動的良辰美景。
看來他是真的醒了,還沒忘了熏他自己最愛的香。
阿笙不由得放下心來,看見他隻披了件單衣在爐邊,正專注地蹲在一旁用拂塵撥弄著裏麵的火星,神情認真無二。
聽見她的腳步聲響,他立即偏頭,隨後眯起眼眸,扯起唇角,促狹地衝她綻出一個燦爛的笑。
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他還向自己揮了揮手,兩靨始終掛著抹明亮的笑容,像是新月拂過靜謐無痕的山下湖泊,泛起粼粼波紋。
她一下子愣住了,怔在原地頓時手足無措,愕然地張大嘴巴,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無辜地眨著睫毛的男子是荀彧。
“荀……”喉嚨卡出一個斷斷續續的試探字眼,他好奇地點頭應道,“嗯?”
確認是荀彧,如假包換的荀文若,一點錯也沒有。
阿笙無比確信,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和他的容貌一模一樣,眼角的淚痣也不偏不倚,剛好在距離太陽穴半寸的位置。
見她愣神的功夫,荀彧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好奇地問:“怎麽了,卞笨?”
“啊?”這個莫名的稱呼猝不及防,阿笙瞬間沒回過神,下意識問道,“你叫我什麽?”
“卞笨!”荀彧像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東西一樣,倏而如三歲稚童般哈哈大笑,俊美優雅的臉龐在此刻顯得極為天真。
一雙清澈的眼瞳像天邊漂泊的雲,飄飄悠悠,巨大的反差為他增添了可愛。
他五官一向無可挑剔,於是這幼稚非但沒讓他變得奇怪,反而看起來更具魅力。
荀惲把他的完美外貌遺傳了大半,雖還未到束發的年紀,已是讓許都無數少女為之懷春,茶餘飯後總是能聽到有關他的談論。
阿笙想起荀彧年方弱冠的時候,玉冠輕裘,瀟灑翩翩地走在路上,更是令道旁行人為之意亂神迷。午夜夢回之際,口中喃喃噙一聲文若文若,或許暗諾此生。
眼前的人明明還是那個人,卻似乎脫了胎換了骨,完全變了顆心換了個腦子,眼神懵懵懂懂,雙手撐著下巴盯著她張望,笑容純潔無邪,不時還念叨出模糊的自言自語。
她猶疑地再使勁打量了他片刻,吞吐半天,終於試探性地把問題問出口:“那你知道……你是誰嗎?”
荀彧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皺眉拍了拍胸脯,又伸手指向他自己的臉:“我是荀彧啊,今年十九歲,還差一年就及冠了。”
“不過,”他撓了撓頭,語氣有點傷心,委屈低眉,“你都在我家住了七八年了,怎麽還問我是誰啊,我還一直以為你——”
他猶豫一會兒,克製頰上情不自禁溢出的桃色,低頭把玩起自己的腰帶,繼續說:“我還以為,你會心悅於我呢。”
話音未落,阿笙嚇得從原地跳起來,不自覺地想去捂住他的嘴。
她慌忙再上下掃視他幾眼,卻見這人似乎絲毫未覺此言不妥,無所顧忌,歪頭直視她的眼睛,真誠得讓人毫不生出懷疑,極其坦然地麵對她的大驚失色。
“你剛才說什麽?你今年十九歲?還差一年及冠?”阿笙直接忽略他的後半句話,差點扭住他的衣領追問。
然而越想越不對勁,萬一他是真的腦子變傻了連年紀也記不清楚,可就真的壞了。
不想荀彧根本不知她內心的擔憂,仍舊若無其事地猛然點頭,迎著阿笙驚愕的目光,自信一口咬定:“你是覺得我年紀小?!我確實已經十九歲啊,不小了,叔父在我這個歲數都已經推舉上孝廉入京城做官了,我倒還在家裏讀聖賢書呢。這可不妙,天下百姓還在受苦,我要盡快出仕盡我所能救他們。”
她聽著又心酸又好笑,他就連胡言亂語也不忘清醒時所追求的事,甚至一本正經,滿臉寫著篤定。
門外一陣清風送進,郎中大踏步走過來,仔細觀察荀彧的氣色,點頭道:“看來官爺恢複得不錯,老朽這幾針下去,身體已大好了。”
“先——”不等阿笙把荀彧的病症講明白,他直接打斷,直衝衝朝郎中揚起笑顏,揮起寬大的袍袖,“郎中先生,我現在好得很,一點不舒服也沒有,何時能回家啊?卞笨還等著要吃我做的糯米糕哩,這個笨蛋到現在還學不會,真是愚鈍至極。”
所有人頓時陷入沉默。
除了剛才的發話者,其他人全部麵麵相覷,太陽穴抽搐。
“呃,”阿笙滿懷歉意地抹了把額角的汗,扯了扯嘴角,暗地指戳笑容可掬的荀彧的腦袋,偏過頭對郎中解釋,“您也看到了,他現在腦子這不太清楚,跟一團漿糊似的,記性也亂七八糟,以為自己還是個未滿二十的少年,不知到底是什麽原因。”
“這正是昨日老朽所擔憂之患,官爺性命雖無虞,但鴆毒後遺不淺。如今看來,還是被老朽不幸猜中了。他不僅困於過去十餘年的記憶,更喪失了神智,如今的他行為舉止無異於八歲稚童,才會顯得顛三倒四,語行錯亂。”
待郎中言罷,阿笙竟有了一瞬的釋然,甚至為荀彧感到輕鬆。
他總算是解脫了,或許再不用為他所勞心憂思的東西消耗性命,此時無知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件更好的事。
目光忍不住投在荀彧身上,見他靠在牆壁外側斜斜站立,垂手玩著指尖,濃密的睫毛在眼瞼映下撲閃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她踱過去,悶聲悶氣地道:“喂,你想不想回潁川去。”
她看入荀彧的眸底,突然有點慶幸他的無知,至少讓自己不必那麽拘束,那些之前必須恪守的禮節也變成了可以隨意拋卻的東西,他不懂更不會在乎。
沒想到他非但沒有驚喜,反而疑惑地皺眉,陷入迷茫,朝周圍打量一圈:“我難道不是就在潁川嗎,我可從沒出過門啊,什麽回去不回去的?喏,你看,粉燦燦的海棠樹還開在窗戶前麵呢,這不就是我家嘛。”
他看到那幾株開得正好的秋海棠,登時露出會心一笑,放心地重新坐回原位。
對著麵前的菱花鏡端詳起自己,看到銅鏡中映出俊雅無雙的麵容,他不禁愣了會兒,稀奇地伸手描摹自己的眉目,隻是發梢的斑駁蒼色很刺眼,他不由得捏住了白發,唉聲歎氣。
他突然轉身向阿笙發出招呼,擺擺手示意她也過來:“你瞧,我原來這麽好看啊,我還一直沒好好照過鏡子呢,可惜就是白頭發多了點。卞笨你說,我擔不擔得起美風儀這三個字?”
美自然是美的,隻是她屬實覺得有些尷尬,特別是從荀彧本人口中問出來,簡直教人難以置信。
她還在無語之時,門外驟而響起馬蹄的踏踏聲,隨之幾個人立刻下馬,齊齊站在門外。
“報夫人,兩名賊犯按您吩咐已擒獲,屬下特意押送他們前來,聽候您的發落。”風塵仆仆的盧洪謙卑地拱手鞠躬,身後四個黑衣校衛牢牢押著一高一矮兩名男子,後者身上皆被繩索綁縛,動彈不得,在校衛的喝令下乖乖跪地。
阿笙向他深施一禮,示意感謝。
隨後朝那兩名跪在地上的男子看去,瞳孔立刻泛出冷然,森森地咬牙,恨不得當即掐住兩人的脖頸,厲聲大喝:“你們所作所為我已盡知,我也知幕後主使為袁氏,汝等莫存任何僥幸,所圖究竟為何,速速從實招來!”
兩人既不對視,也沒有任何動作交流,雙雙低頭不言,一聲不吭,分明是鐵下心串通起來要與她對抗到底。
他們死守牙關不肯鬆口,如堅硬的秤砣不願透露半點,一旁的盧洪冷笑一聲,眼神朝黑衣校衛們丟過去,沒片刻功夫,兩人的後背已是被打得皮開肉綻,血滴滴地往下淌。
盧洪見兩人已是幾欲昏死,肉與衣裳粘連在了一起,氣若遊絲,隻餘呼吸的力氣,擺手示意停下。
“說不說?!否則,這條小命可就保不住嘍。”他蹲下身,陰陰地威脅兩人,如蠍的雙眼掃射得讓人皮膚發寒。
在他手裏刑訊的罪人,十有八九逃不過一具屍體的命運,這兩個人也同樣如此。
那個矮的終是抵不過驚嚇,在地上瑟瑟發抖,雞皮疙瘩落了滿身,匍匐著不敢抬頭。
那個高個子的卻鎮定得多,雙目炯炯地直視盧洪,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猛地朝他吐了口唾沫:“呸,曹氏走狗,你我各為其主,我問心無愧何懼一死!”
盧洪頓時狼狽後退,神情在半秒內迅速恢複正常,若無其事地用帕子擦去唾沫,向阿笙瞥了一眼,見她麵色毫無波動,繼續對二人恐嚇道:“你們的家人我也盡數查明,就不怕連累他們陪葬嗎?我最後給你們一個機會,把袁紹指使你們做的所有事和其他暗線全部供出來,我便可在此擔保,司空必饒你們不死,你們家人也自會安然無恙。”
矮的已是哆嗦起嘴唇,顫抖著從地上爬起,試圖發話,卻被高的一下子瞪回去,搶先挺起腰板,環顧四周高聲大叫:“要殺便殺,大丈夫死生何懼!吾弟數年前被曹賊屠城之時殺害,我此命已早非屬自身,誓為吾弟報仇而活!如今既事不成,乃天命也,我再不甘也是老天不開眼,不絕你曹氏祿祚!不過荀彧橫死也是天要喪曹賊,沒有荀彧,許都必亡,曹賊必敗,天命必將盡歸我袁冀州大人!”
他一席話說罷,竟立刻直直地倒了下去,沉重墜地,唇角溢出鮮血,瞬間沒了氣息。
原是當即咬舌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