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章 無愧
隻聽一陣騷動,隨著明晃晃的火把蜂擁而至,宮裏值夜的人瞟見樹下兩道黑影,紛紛朝這邊厲聲大喝。
“救人……”阿笙兩個字才剛呼出口,卻被荀彧抬手掩住嘴,低低勸止:“別叫他們。”
言罷,他緩緩從她懷裏坐起,咬了咬牙,吃力地扶住她的肩從地上站穩,聲音仍舊沉穩溫和,朝前來的侍衛們道:“我適才飲酒不知節製,才不慎失足跌倒在地,並非是什麽賊人。”
“令君保重身體。”眾人見是尚書令荀彧,紛紛恭謹地跪地問禮,“我等有眼無珠,天黑目昏,冒犯了令君請恕罪。”
荀彧擺手:“無妨,你們都散了罷。”
待最後一個人的背影消失,他突然一個踉蹌向前栽倒,許是頭重腳輕,一時竟再度站不穩。
“我替你尋太醫,他們醫術高明,一定有辦法能救你。”阿笙心酸地拉他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欲衝出去,匆忙道。
“別尋太醫!”荀彧忽然出言相阻,伸手拉住她剛跨出一隻腳的身體。
“咳咳——”他捂著心口,下唇已被咬出一道青白色細線,“去醫館問一下罷。”
阿笙聞言,一刻也不敢耽誤,挽緊他半走半小跑地前往朱門,那裏等著一輛她來時的馬車。
車夫外表其貌不揚的憨厚臉,粗糙的長發蓬亂堆於腦後,粗布衣服邋邋遢遢,卻是列席校事府第一的大校史盧洪。
阿笙將荀彧扶上馬車,丟給盧洪一個眼色,按捺聲音道:“去醫館。”
馬車轔轔,木輪滾滾擦過,她和荀彧單獨而坐,在黑暗狹窄的車廂裏默然無語。
“你何必如此。”阿笙突然深吸了口氣,淚水就勢憋了回去沒讓他瞧見,盡管混雜著難以抑製的哽咽。
荀彧望了她一眼。
車外風很涼,深夜的星寂寥慘淡,漫天散落,映得她眸子也有些晦暗。
她盯著他,輕聲說:“你替皇帝飲了鴆酒,是在犧牲你自己,用來保全他們兩個人對不對?”
見荀彧不回答,她穩了穩被馬車顛簸得不斷搖晃的身子,繼續道:“你既不可能讓陛下身犯險境,也不願讓他懷疑是孟德授意在酒裏下的毒,畢竟在此時此刻,最有可能想弑殺皇帝的人,隻有曹孟德。你其實最清楚下毒之人的意圖,若是真得了手,他們二人一死一傷,這是你最不願看到的結局。”
月光掠進來,給他的側臉染上安靜與堅毅的力量,鼻梁高挺,眉骨優雅,勾勒出一個男子完美的輪廓。
隻是衣裳上的血跡斑斑駁駁,格外觸目驚心。
還有他的白發,一點一點地滲進原本漆黑的鬢角,肆意蔓延出寸寸纏繞的白雪,在月光下有些辨不清顏色。
他怎麽也會老呢。記憶裏的荀文若應該永遠年輕氣盛,絕代風華的呀。
諷刺的是,隻有此刻,他才會這樣靠在阿笙的肩膀上,卻平靜得不發一言,讓她猜不透身旁這個人在想些什麽,又不敢拿自己的心思去揣測他。
馬車在深夜長寂的街上疾馳,周圍三裏過去,沒有半點人聲,隻餘馬的嘶鳴和阿笙急促緊張的呼吸交錯,平空給黑夜蒙上陰影。
“彧平生立身處世,隻求無愧於內心。”他猛地咳嗽了一陣,終於艱難地開了口,才說罷一句話便被喉中湧出的鮮血堵住,牽出唇角的血絲。
“我不要你無愧內心,我隻要你好好活著!”阿笙忍不住用袖子去擦拭,激動地叫出聲,頓時驚起駐足在街邊梧桐樹上的歸鳥,“你是為自己而活的,文若!既不是為皇帝,更不是為了孟德,你最應該愛惜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不是你所以為的其他。天下不能沒有荀令君,更承擔不起你所做的犧牲,這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她很想脫口而出“你活得太累了”,但又吞了回去。
適才攙扶他上車的時候,她分明感覺到那雙手腕瘦弱得不堪一握,觸上去皆是淩厲的骨節,再沒有任何多餘的筋肉。
趁此刻她認真打量著他,發現他的臉龐也布滿憔悴的神色,眼底裏的紅絲盤根錯枝,雙頰清瘦,顴骨高聳,薄唇因為忍受痛苦而緊緊抿著,倏而以手掩口劇烈咳嗽起來。
待平靜後,他道:“這是彧的選擇。”
話語簡短,卻是毋庸置疑的堅定。
倏而,一道閃電劃破上空,透進來刺目白亮的光。
雨隨即打碎寧靜嘩啦啦地從天上肆意掉落,打在車上響起啪啪的震響,濺起一片泥濘。
頓時,道旁的民坊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開窗聲,百姓們從夢中驚醒,慌忙收起晾在外頭的衣服,以免遭到暴雨的進一步侵襲。
有的姑娘婆婆們開始抱怨天氣的陰晴無常,相互對街間高聲嘰嘰喳喳,整條原本安靜的街道立時熱鬧起來,在嘩然的大雨間更顯喧囂。
阿笙望著身邊的荀彧,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想向窗外大聲喊:看吧,這就是你們最敬愛最仰慕的尚書令荀文若,你們不用在亂世中顛沛流離吃不飽肚子,而能得以在這裏安居樂業,可曾想過他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天下,多麽嘔心瀝血忠誠盡力,可他如今卻快要死了!
什麽經天緯地王佐之才,什麽算無遺策運籌帷幄,少時以為是至高讚揚,到頭來,原來不過是一個詛咒。
她彎下腰曲起膝蓋,想哭又想笑,但根本笑不出來——偏偏這竟是他所做的選擇。
她無辭可答,隻想抱住他好好地大哭,把眼淚放肆地流個幹淨。
這時馬車停了。
“籲”的一聲,盧洪恭敬地侍立一旁,稟告道:“報令君、夫人,前麵醫館到了。”
角落裏有把雨具,阿笙伸手過去撿起,握緊荀彧的手臂往外走。
她先打開傘跳出車廂,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下來,穩穩地攙住這副虛弱的身體,用自己的肩讓他能夠倚靠。
醫館裏除了幾個半夜急病趕過來的百姓,此外隻有一位鶴發郎中。
病人們疼痛的悶哼與哭叫響成一片,郎中忙得腳不沾地,時而奔走,時而停駐,搖了搖頭讓有的無力回天之人的家屬準備後事。
阿笙先扶荀彧坐下,郎中見這邊有人過來求診,先略略掃了一眼,頃刻卻麵色大變,急忙走過來道:
“這位官爺怕不是誤服了毒藥,鴆毒已侵入五髒六腑竟還能強撐到現在,老朽著實前所未見。快,請官爺躺下,待老朽切脈再觀。”
阿笙握著荀彧的手都在抖,他卻比自己鎮定得多,始終神態自若地依照郎中的囑咐躺在榻上,被後者把著的手腕泛出鴆毒特有的青紫,一絲絲在身上肌膚裏蔓延開來。
這時他終是撐不住,閉眼陷入了昏迷。
郎中端詳著他的麵孔,靜靜地細切脈象,片刻後銀白眉峰卻不自覺扭到了一起,乍然發出疑惑的神情。
見郎中沉吟不語,阿笙不禁急了,慌忙問道:“先生,他現在怎麽樣?”
“夫人莫急,官爺救倒是能救。或許是下毒之人經驗淺薄時間倉促,此鴆毒量少並不致死,老朽鬥膽針灸調理一試,可保官爺性命無虞。”郎中撚著手裏的銀針,“隻可惜官爺縱使能安然,卻難保無恙。”
“先生此是何意?”
“自古鴆毒藥性最為劇烈,即使量少,恐怕也對他會造成不小的影響,健康也必定會因此受損,這些都恕老朽無能為力了。”郎中無奈地搖頭道。
這其實都在阿笙的意料之中,能救回荀彧已是萬幸,她再不敢為此責難郎中。
於是她沉沉頷首,彎腰躬身作了個禮:“先生隻要能救他,如此大恩我已是感激不盡,必當重重酬謝。”
眼見郎中要脫下荀彧的外裳施針,她立刻退出去回避,在庭前焦急踱步,沒有心緒瀏覽四周清幽的風景。
“盧洪大人,本夫人欲煩勞你一事。”阿笙舉起腰間的令牌,向候在門口的盧洪道。
他當即順從下跪,見司空令牌如見其親臨,誠惶誠恐地回答:“夫人盡管吩咐,小人豈敢不從,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阿笙點頭:“你派埋伏在宮裏的暗線兄弟們,調查今晚出沒過禦膳房中的侍衛宮人,把體貌矮小之人悉數記下,分頭跟蹤,哪個與一身量長大的男子來往密切,立刻拿下。”
“是!”盧洪低聲允諾,當即離去辦事。
“等等!”阿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趕忙叫住他,“不要向外透露任何有關令君重病之事,若是走漏半點風聲,便前功盡棄。”
盧洪會意,領命上馬,他前腳剛走,後腳一身雨衣的霜霜便踏了進來。
“姓卞的,你個言而無信的女人!”
一見到阿笙,她臉上頓時露出不悅,沒好氣地捋了把被雨淋濕的袖子,氣得恨不得戳阿笙的額頭,叉腰道:“我可算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宮裏找了你半天!我讓你在禦花園等我,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見了,要不是有侍衛告訴說看到醉酒不適的荀令君,我才猜測你會帶他來這兒。你怎麽不去找太醫,怎麽在這裏問診?”
阿笙一思量,終是怕消息走漏,知道霜霜這張嘴向來瞞不住什麽,便往輕描淡寫隱晦了說:“尚書台事務向來繁多,令君本已經辛勞過度,一時也飲了不少酒,故此才會暈了過去。”
霜霜同情地唉了一聲,望了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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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守了一夜未合眼,頭有些暈眩,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顫顫巍巍竟差點摔倒。
剛進來看望的霜霜見狀,給她熱了碗米漿端過去,“你先去外麵透透氣,我在這幫你看一會兒。”
她吸了吸鼻子點頭答應,揉著因疲憊而紅腫的眼,隨後輕輕地推開門,怕驚擾了荀彧的休息。
慢慢在簷下徘徊,她眺望著上午的天空,看著天邊的雲交織重疊。
瞬間,門“吱呀”一聲打開,霜霜探了頭跑出來,驚喜地衝她大叫:
“令君醒了!”
臉上掩不住由衷的喜悅,語氣也激動了起來。
隻是她似有難言之隱,手指捏著衣角不停摩挲著,眼神也有些遊移,猶豫地反複瞥向阿笙,嘴唇上下張了張,仿佛有話卻不敢說出口。
阿笙本來興奮的心頓時下沉,隱隱約約地知道必定有了什麽不好的事,於是停下腳步認真問道:“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說的,你大可詳細講來。”
這時霜霜的臉色頃刻大變,眉毛往下一垂,撇起嘴巴哭喪著臉:“令君他……他雖然醒了,但腦子都不太清楚了,跟原來大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