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飲鴆

  夜晚的漢宮靜謐得隻餘鴉鳴,層層疊簷交錯繁雜,暮色下宛如灰紗蒙住的皮影。


  獸角香爐裏的青煙不斷從窗欞裏盈盈繚繞,糾結著四處分散錯落的亭台樓閣,令人恍惚間眼花繚亂。


  阿笙被霜霜拉著進了宮,穿梭奔行於深巷紅牆之間,跑過一道道高高的綠瓦碧璃。


  好像被困在這裏的人,一輩子永遠都出不去了。


  “我去永和殿見一見皇兄,你就在這禦花園等著,我很快就回來,到時再一起走。”霜霜喘著氣,把她拉到一處假山下的石凳上坐下,扭頭叮囑完便跑開了。


  阿笙百無聊賴地倚著石壁,打量周遭的景色。


  黑夜下所有一片朦朧,隻依稀看見飛舞的螢火在三三兩兩地為夜蛩照明,拂過雜草與樹枝,在空氣裏微微地晃。


  “撲棱棱”一聲,頓時驚起了隨之而來的蟲鳴,也把陷入瞌睡的阿笙頃刻震醒。


  她嚇了一跳,好奇地掃過四周,看見兩朵雪白的羽毛停留在前麵的石墩上,在黑黢黢的夜色裏也顯得格外惹眼,似乎在發著光。


  原來是一隻通體純白的鴿子駐足此地,還在不知疲倦地扇動翅膀,一雙如綠豆般的小眼警惕地環顧四下,偶然和阿笙的眼睛對上,它卻也不躲,隻安靜地盯著她看。


  她忍不住出聲逗它:“啾啾。”


  鴿子卻不搭理這有意挑逗,隻炯炯有神地與她對視,還邊撲閃了幾下雙翅,兩隻腳掛在石頭上生了根,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鳥兒真有趣,見人也不怕。


  阿笙想起衣袖裏還籠著一塊剛吃剩下的餅,便掏出來,撕了一個小角落扔給它。


  那餅上撒著芝麻,用香油在鍋裏精心炸過,還混了點香噴噴的肉餡兒。


  她就不信這鳥會不心動。


  果然,碎餅投過去的一瞬間,它立刻挪了兩步湊近了美食,還伸長脖子緊緊看了兩眼,一副貪婪垂涎的模樣。


  沒想到的是,僅僅片刻的功夫它就收回了目光,抬起頭,繼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美食好像對它全無誘惑力。


  這鳥還真是富貴不能淫呢。阿笙不禁眯起眼睛,仔細瞧了瞧這隻奇怪的鴿子,想從它身上挖掘些奧秘。


  走近了看她才發現,原來鴿子嘴裏始終叼著一枚小鐵殼,所以它剛才沒有張開嘴,縱然再饞,也隻能忍著咽唾沫,強裝淡定。


  隻是這鐵殼裏會裝些什麽,讓這鴿子再饞也隻能硬憋呢?

  這一切必不會那麽簡單。


  好奇心被徹底勾起,她撿起腳下一根枯枝,試圖伸過去把小鐵殼從它口中撬出來。


  不料它極有靈性,像是意識到了阿笙要做什麽,死咬著東西不肯開口,仿佛嘴裏裝著什麽驚天機密。


  看來它是一隻被人訓練過的信鴿。


  她略一思忖,張開自己嘴巴朝它做手勢,示意鴿子跟著模仿,眼睛熱切地注視它。


  果然鴿子上了當,打開鳥喙,從裏麵掉落出那個小鐵殼,在地上“乓啷”地滾了幾滾。


  她蹲下身拾起鐵殼,借月光觀察它,發現裏麵塞著一個被揉成紙卷的字條。


  形狀極細,又卡在縫隙裏,若是不仔細辨別,隻會被空蕩蕩的中心糊弄過去,因此極為隱蔽。


  她拿樹枝的刺把字條從縫中掏出來,打開來看,隻見上麵寫了幾個小字。


  趁著月色,她看清了這些字寫的是什麽。


  “依原命行事。”


  這是何意?


  心猛然蒙上一層陰影,怕是宮闈間又有了什麽了不得的陰謀秘辛。


  正當她暗道不好之時,不遠處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聽上去像是兩個人的。


  她趕緊一溜煙轉身,輕手輕腳地踮足躲到假山後麵,把自己整個人遮在黑夜裏,攀緊石壁的裂縫屏住呼吸,不讓自己製造任何響動。


  這時那兩個人竟一前一後,快步走近了這邊,在阿笙所在的假山石前停下。


  她連大氣也不敢出,隻敢用餘光一瞟,因為角度的緣故,隻依稀辨認出那兩個人皆是內侍裝束,褐色襜褕在夜裏極其隱蔽。


  其中一個往左右掃了眼,發現了那隻純白的鴿子:“郭圖大人的信鴿在那,果然準時。”


  說著,他彎腰把鴿子捧在手心,朝它的喙看去,頓時驚異道:“不好!密信不見了!”


  “什麽?”他的同伴明顯也著急了,隨即湊上前張望,刹那間麵如土色,“怎麽會不見了?不好!密信必不可能丟失,怕不是已被人發覺!”


  阿笙眼前頃刻變灰,胸腔炸開,一顆心“轟”得開始忐忑起伏,冷汗從後背冒出來。


  她忘了把字條放回原位了!

  那兩個人距自己不足兩尺,近得連一分一寸的呼吸也聽得清楚分明,甚至還能察覺到他們在四處搜索翻找。


  “郭圖大人已將你我二人的家小扣押,你我已是沒有退路,”一個人率先說,“機不可失,你先往陛下禦壺裏斟上鴆酒,若事情敗露,隻需一口咬定乃曹司空指使所為,郭圖大人自會救出我二人。”


  “可……”那人猶豫著,麵露難意。


  “怕什麽,你若事敗自然我也逃不脫幹係,我倆已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事若成你便能與老小過上一輩子的富貴生活。你再看看我手上的這是什麽?”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東西,令那人登時變臉,眼裏發出欣喜的光,眉開眼笑地便要接過。


  不料那雙拿著金子的手卻驀地收回,冷然道:“我在此等你的好消息。”


  一陣遠去的腳步聲傳來,應是已經去奉命行事。


  阿笙不由得恐慌起來,穩住混亂的心跳,靜下心來細想前因後果:

  看來他們是要毒殺劉協,伺機嫁禍,勾起漢室臣子與天下人對曹操的怨望與仇恨,如此自有人從中漁翁得利。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劉協若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對曹操都百害而無一利,甚至因為不忠不義成為天下指責討伐的靶子。


  所以她萬萬不可讓事態發生,絕不能讓劉協置於危險之地。


  隻是現下必須盡快脫身。


  想了想,她從壁上小聲摳了一塊石子,大拇指與食指相扣,將石子彈到剩下那男子的腦門。


  “砰”一聲悶響,男子頓時驚叫四顧,怒氣上湧:“何人?給我出來。”


  阿笙捏細嗓子,裝出清脆的笑聲:“盧德大人,你看這個人在這裏鬼鬼祟祟,本公主命你拿住他!”


  腳在地上跺了幾跺,摩挲了幾下衣角,造成有數人前來的假象,立時在寂靜的夜裏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那人一聽到侍衛之長盧德的名字,本就做賊心虛的心瞬間愈加不安,哪裏還顧得上辨認真假,隻覺渾身發抖。


  他慌忙朝外飛奔,頭也不回就跑了,生怕被人認出來。


  阿笙也一刻不敢耽擱,趁那人還沒察覺,趕忙往最燈火通明的方向過去,那裏必定是今日大宴群臣的永和殿。


  她剛匆匆穿過錯綜複雜的樓閣,迎麵看見走下玉階,出了大殿的荀彧。


  看到數年未見的他,她麵色倏而一滯,旋即恢複了正常,連禮也顧不上行,語氣急切:“陛下呢?陛下有沒有喝下那壺酒?”


  她沒等荀彧回答便要衝進去,衣袖卻登時被他拉住。


  “那酒,我喝了。”


  “你說什麽?”阿笙眼睛驟而睜大,驚得大腦一片空白,刹那失語。


  這時她才意識到他臉色的異樣。


  幾乎是瞬間,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烏黑的表麵掩蓋猩紅的液體,順著身體傾瀉而下,伴著額頭落下的大顆大顆的汗水,混成恐怖的顏色。


  “荀彧!”她一心急,就脫口而出他的大名。


  她絲毫沒意識到任何不妥,徑直扶住他的肩膀,慌亂得心都在絞。


  懷裏他的身體正緩緩往地上倒去,阿笙隻得將右手用力勾住他的脖子,左手臂環住他細瘦的腰,半跪在地上,貼近胸膛抱緊他。


  他的個子比她高得多,月光下的影子有如最高潔清逸的君子蘭,雖虛弱氣微,仍舊優雅萬端。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形容他真真是再適合不過,仿佛是天造地設的比喻。


  “在下無……無事,謝……謝卞夫人掛心。”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卻還是試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跡,一個字一個字地費力吐出字句,強自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旁若有人地避嫌。


  甚至垂下眼瞼,不願去直視她急切的眸子。


  他卻不知,此刻血越拭越多,不知停止地徑直往唇角流淌,把他身上燻紅的朝服染了個透,被風吹過後迅速發寒,沁出刺骨的冷意。


  阿笙感受著他的體溫一點點泛涼,像握不住的過隙白駒從指縫間偷偷溜走,逐漸化成虛無。


  她頓時有了一種怕再也抓不住的恐慌,眼前男子似是轉眼即逝的暮雲,仿佛一晃眼就消散了。


  “荀彧!你醒醒,你別睡過去,跟我說說話!求你別睡過去好不好,我馬上帶你去醫館,我幫你找最好的郎中為你醫治,你一定會撐過去的。”她大聲地在他耳邊叫喊,急得帶了哽咽,試圖把他拽回清醒。


  “那裏是何人?三更半夜在殿門口喧嘩,這可是擾君的大罪!”


  “怕不是賊人闖進來了,快把他們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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