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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陰謀(二)

  臨近向晚時分,倦鳥歸巢,日色偏斜,投下一道道暗紅的霞光。


  阿笙才從繡披風的活中抬頭,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皮,伸了個懶腰,瞥見門外霜霜求見。


  阿笙趕緊把針線塞回筐奩裏,站起身請進來,卻見她臉色似乎不是很好,原本白裏透紅的麵龐中帶了幾分蠟黃,看起來很疲憊,眼瞼也染上青色。


  “奉孝隨司空征戰在外,我正好在家也閑來無事,就來尋你解解悶。”霜霜也不客氣,不等她招呼便坐下,接過綠漪端過來的茶碗說。


  “前日裏丕兒還念叨霜姨娘的梅花方片餅,偏偏你又不過來,這下他也去上了戰場,又要過好久才有這個福氣了。”


  霜霜啜了口清茶,咽入喉中,許久才道:“你也要當姨娘了。”


  阿笙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回過神後立刻驚喜地盯住她,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你……”


  “這是奉孝的孩子呢。”她臉上暈開滿足,桃花般幸福的笑容映得眸子發亮,溫柔地撫上自己的小腹,感受它的微微隆起。


  她今日穿著寬鬆的廣袖裳,所以阿笙最初還未發現異常,這下也由衷地笑起來:

  “郭祭酒知道了,也一定會很高興。”


  霜霜才剛牽起唇角,倏而又落下,突然沉沉道了一句,莫名染上無盡的失落與黯然,“他真的會高興嗎?”


  阿笙被她突如其來的問語懵了半秒,一頭霧水:“他當然高興了。這是他第一個孩子,又是他最愛的妻子生養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郭祭酒又是最率性真摯之人,自然心生歡喜呀。”


  她怎麽會這麽問?

  阿笙不由得瞅了瞅她的臉色。


  “但願如此吧。”霜霜眉眼間凝著濃霧般的憂鬱,阿笙聽到了她語氣中的不確定。


  但阿笙隻能暫且歸結於是她相思成疾,才會這麽胡思亂想,便拍了拍她的後腦勺,笑著安慰她:“你別多想了,郭祭酒向來運籌帷幄算無不克,不出半年就會南征歸來,到時你們就能團聚了。你現在呢,就給他寫一封家書,告訴他你有孩子了,把這個喜訊分享給他。”


  霜霜點點頭,說:“那你能否幫我一件事。”


  她拈起桌角飄落的花瓣,靠近鼻尖嗅了嗅,微眯雙眸,讓阿笙看不見她眼底醞釀波亂的情緒。


  “你盡管說。”


  “這個孩子若是生下來,你能否做孩子的幹娘?”霜霜的瞳孔在暮色下顯得很鄭重,似乎是認真的。


  “這自然可以,再說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阿笙輕挽住她的手,剛碰到冰冷的肌膚,下意識被涼得縮了回去。


  霜霜展顏,“還有一件事。因為奉孝的事我與皇兄決裂,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皇兄了。過兩日便是他的壽辰,我聽說他會在永和殿大宴群臣,趁此機會,我想入宮遠遠地望他幾眼。”


  “怎麽,又想念兄長了?”阿笙開玩笑地道,邊用自己手心捂著她的。


  “他畢竟是我的親兄長,我終不能割棄這血緣。”霜霜神色黯然,目光眺望遠處,幽幽轉向西邊的宮舍,“如今見一麵算一麵,若是等下一次,就不知還能否再見了。”


  “我發現你自從嫁了人,怎麽說話變得這麽悲觀了呢?呸呸呸,以後別再說胡話了,你們不是都好好的嗎,自然總是一直能見麵的。”


  霜霜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將唇邊鵝黃的花瓣吹去,紛紛揚揚地落在了腳畔。


  ***

  永和殿中,劉協端坐龍椅之上,下首兩列群臣分坐,皆著莊嚴的漢家官服博帶。


  上角站立的內監拂塵一掃,百官盡跪伏於地,異口同聲祝禱道:“臣等願陛下萬壽無疆,永享福祚,祝我大漢興旺綿長,國運昌隆!”


  “眾卿平身!”劉協望過台下黑壓壓的眾臣,明顯龍顏大悅,視線滑過上首時,一眼便鎖住位列第一的荀彧。


  “荀卿。”他向荀彧喚了聲。


  後者聞言離席,朝劉協展袖敬了個大禮,站在那兒宛如一棵挺拔的玉樹。


  “臣在。”


  劉協深深地凝視著他的眼,瞳孔既有幾分陰鬱,卻又透出期許,就好像烏雲掩蓋下的晴空。


  喉結滾落,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被身旁的內侍幾不可見地扯了扯龍帶。


  他陡然一凜,而後略有些驚惶地環顧周圍,眼神裏滿是警惕與防備,調整了幾次措辭後終道:“荀卿,你為大漢恪盡職守,忠貞守心,全天下都十分敬重您如日月般光輝無瑕的美德,朕能仰仗的股肱之臣唯有您一人。您是公認的海內儒宗,朕年幼,日後朕有不懂的地方還要來求教於您,有勞愛卿賜教。”


  荀彧拱手跪地,寬大的長袍覆蓋住身下地磚,衣褶在風裏輕鼓,“為陛下盡忠效力乃臣子本分,臣豈敢不為大漢肝腦塗地,殞身以報!陛下寬心,臣自當回報陛下之恩,萬死不辭。”


  穿過空曠肅穆的大殿,他的聲音沉穩而堅定,如廟堂上最渾然天成的玉玦敲拂鍾鼎,似乎是在承諾自己的誓言。


  劉協聞言,連忙從龍座上站起,上前親自來攙扶:“愛卿心誌朕已盡知,快快請起。”


  四下俱皆靜寂,唯有左首的孔融不經意地“哼”一聲,笑聲輕微,卻顯得格外突兀。


  峨冠兩邊墜著的流蘇遮住了他的表情,隻依稀看清他唇邊的輕蔑,良久悠悠歎口氣,倏然緩道:“臣聽說,西邊昆侖山有一種鳥,嗅覺靈敏而擅為惡虎吃人作向導,自己也依賴於腐肉存活,兩者互生互利,互相離不開對方。可這鳥啊,偏偏總是羞愧自責,在心裏譴罵自己作惡多端,身上汙垢難以洗淨,一麵呢,又倚仗自己最不恥的方式來生存,搖擺不定,最後還是惹得天下鳥類唾棄鄙夷。”


  他說到這兒,眼睛轉向荀彧,悠閑地傾身以手扶額,笑意微微:“荀令君,您素稱博學洽聞,這個傳說不知您聽說過否?”


  他的聲音異常洪亮,故意傳進所有人的耳膜,頓時引得一片嘩然。


  大家的目光頃刻全部聚集在他倆身上,卻駭得大氣也不敢出,全體一言不發。


  這嘲弄未免已擺到了明麵上,孔融出此言,分明就是為了讓荀令君下不了台。


  他們暗忖著,背上已冒出了瀝瀝冷汗,紛紛麵麵相覷。


  被孔融逼人的目光盯著,荀彧卻沉默不語,好像沒聽見他有意無意的譏諷。


  太尉楊彪見氣氛尷尬,不由得主動站起來解圍,端起酒杯,扯著笑容向他們敬酒:“今日陛下萬壽宴請,孔大夫何必講什麽掃興的故事呢,來,老臣見眾人酒才過了一巡,請陛下下令再賜一壇。”


  “都依楊愛卿,傳朕的令,膳房再端上十鬥酒來。”隨著劉協大手一揮,宮人從禦座旁魚貫而出。


  手中玉盤上皆盛放著一盞盞飛雁銅器酒壺,宛轉躬身,侍立於各大臣之側。


  劉協捏住身前剛呈上來的禦酒壺耳,為自己斟滿一樽,向荀彧微微屈身:“此杯酒乃朕回敬愛卿,社稷賴有荀愛卿扶持,實乃朕之幸,大漢之幸!”


  他酒量向來不擅,故此已是微醺,身形有些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差點將杯中酒潑翻。


  斂袖仰首,他正欲扶住杯沿將酒飲盡,耳旁驟然響起荀彧急切不失恭謹的聲音:“陛下!”


  聽到這聲突如其來的阻止,劉協頓時停止了手裏的動作,疑惑地放下酒樽,探尋似地看向他。


  “愛卿有何事?”


  “陛下,”燈火下荀彧臉龐更顯俊雅,眉目如無瑕的白璧。


  縱然已過了而立之年,風霜並未留給他任何磨礪的痕跡,反而更平添了如玉色蘭花般溫潤無雙的氣度。


  隻消望一眼,便令他身邊侍立的宮人麵紅耳赤,羞慚地垂下頭,不敢再多投一個豔羨的眼神,隻覺任何多餘的目光都是對他的玷汙。


  仿佛他衣裳上那股清幽醉人的香氣直直鑽進了心裏,繚亂回蕩,縈繞盤旋,再也消散不開。


  良久隻餘驚歎。


  他將劉協放下的酒樽接過,握在手中,道:“陛下您醉了,此酒,還是讓臣為您待飲罷。”


  眸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紋,卻倏忽消逝。


  不遠處低低地發出一陣懊惱的跺腳聲,一道緊盯此處的目光倏而熄滅,眼裏的恨意如刀,直直地刺向荀彧,甚至還發出了小聲咒罵。


  但迅速被眾臣的交頭接耳和竊竊私語掩蓋了。


  劉協見荀彧自作主張地拿起自己的禦酒,不禁有些愕然,暗想這令君素來謙退守節,何時這般無禮了。


  但他也不敢出聲阻止,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荀彧舉起酒樽,先朝自己傾身示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它一飲而盡。


  “嗬,陛下的玉醅可還合令君心意?我等可無福享用陛下斟好的佳釀。”


  座下孔融陰陽怪氣的譏諷再次響起,荀彧卻仍是不作聲,慢慢將酒樽放回玉盤,驀然,手指竟在不停地發抖。


  “砰”得一不小心,酒樽被掀翻掉地,在石磚上咣咣打轉。


  他額頭瞬間沁出豆大汗珠,原本平靜的神情明顯不對了,手背甚至泛起青色,膝蓋立時發軟。


  他卻隻捂住胸口強自掩飾著,不讓外人看見自己的半分異樣,勉力向劉協微笑:“臣謝……謝陛下好酒。臣身體不適,如今暫且先行告退,求陛下允準。”


  “既然愛卿不豫,朕豈有不準之理?望愛卿多加保重自己啊。”劉協頷首,允了他的請求。


  “謝陛下。”大袖一展,荀彧雙手交按,向劉協重重頓首。


  而後緩緩站起,不為他人所見地悄悄拭去唇邊滲出的血跡,回身走出去。


  步子沉靜穩重,所過之處眾人無不噤聲,抬頭注視著他,宛如夜晚中宵之時天邊清雅的弦月,遊光瀲灩而不浮華,隻餘莊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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