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君美甚
她頓時手腳冰涼,心像巨石猛然下墜,一陣頭暈忽而襲來。
“不會的,妹妹不會死的!”丕兒大叫,衝過來拽住蓁蓁的手臂,喚著她的名字試圖把她叫醒,驚惶地跺腳。
見蓁蓁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麵色逐漸變灰,他急得跳起來想揪住徐醫官的衣領,小小的個子費勁地攀著老者,厲聲問責:“你這個庸醫真是白活了這麽大歲數,連我妹妹都救不了,要留你何用?!”
許是氣急了,他竟然對著徐醫官出言不遜,麵龐上滿是怨恨的神色。
手攥緊對方的衣冠就開始猛搖,不顧荀惲的製止,咬牙大叫:“給我把妹妹救活,救活她!”
“曹丕!”阿笙當即用眼神狠狠擲過去,差點就當眾扇了他一耳光,瞪著他斥責,“住口!”
但眼下蓁蓁性命要緊,她也無暇教訓沒規沒矩的兒子,哀傷地瞥向徐醫官,“醫官,這……真的沒有半點辦法了麽?”
老者沉痛地避開目光,注視地麵,滿臉為難:“夫人節哀。”
這話一出,已是無可奈何的意思了。
阿笙鼻間驟然湧出一股酸澀,正當這時,耳邊突然傳來門外侍衛的通報聲:
“稟夫人,有位自稱華佗的方士求見。”
這話宛如久旱的田地天降甘霖,一下子在阿笙心頭重新點燃了希望,她立刻驚喜地招手:“快,快把華先生請進來。”
一刻也等不及了,她親自走上前去迎接,朝進來的灰袍男子極其謙恭地躬身斂衽:“華先生,求求您出手救救蓁蓁!她一不小心落了水,救上來後沒過多久便沒了呼吸,當今世上唯獨您有起死回生之術,這條性命全交給您了!”
她急促地請求,邊小心觀察華佗的反應,生怕他搖搖頭也說出那四個字——“回天無力”。
呼吸都不由得揪起,還好他仔細地端詳了蓁蓁一番,臉上始終自然如常,這讓她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華佗略略看畢,寬慰道:“夫人,吾觀小姐並未卒逝,體內留有餘溫,尚還有蘇醒之機。”
他年曰五十許,烏黑的發卻不見白絲,額角皺紋也很是平展,雙目炯炯有神,一舉一動沉穩鎮靜,外貌看上去無異於不惑之年的光景。
有他這句話放著,阿笙不禁心寬了些許,便也點點頭,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
他在靠近床邊的小杌上坐下,輕緩地抓起蓁蓁細弱的手腕把脈切絡,須髯叢生的臉上安靜如古井無波,閉上眼慢慢吞吐氣息,專注而沉篤。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打擾他,全部默然站在一旁等候著他的診斷。
“蓁小姐似乎出生便有宿疾。”他沉吟了一會兒,而後肯定地說,“且是很少見的病症,這並非落水而致,應是被蜜蜂蟄咬後驟然呼吸停止陷入昏迷,因此會造成去世的假象。”
“所以如果在下若沒猜錯的話,蓁小姐在昏迷前大概接觸過蜜蜂,恰好又因落水阻滯了氣管而導致窒息,故此至今未醒。在下現在需要施以針灸療治,一定能讓她蘇醒過來,夫人莫慌。”
阿笙疑惑地問:“蜜蜂?”
怪不得蓁蓁脖頸上,臉頰上會有幾個紅腫塊,隻是這怎麽蟄上的呢?
她好像猜到了什麽,朝丕兒投去冷厲的一瞥。
丕兒哪敢多言,把腦袋縮在衣領裏不敢探出來,生怕自己欺負妹妹的事情被發現。
這時荀惲傾身上前,先向她彎腰行禮,然後語氣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卞夫人,全怪惲照顧不周,蓁小姐今日與二公子玩耍時,不慎引了蜜蜂才慌不擇路落了水,不過此事與二公子和蓁小姐兩人沒有任何幹係,大概是小姐頭上的梨花發簪沾有花粉,所以將引出了蜜蜂罷了。都是惲沒能及時救下小姐,沒有盡到為兄為長的責任,夫人要怪就都怪惲吧。”
丕兒感激地瞅瞅他,又膽戰心驚地偷瞄阿笙,見她伸手撫了撫荀惲的發,愛憐地低眉,看著這位個頭已到自己下巴的男孩:“傻惲兒,這事又和你有什麽關係呢,你不需要道歉呀。”
總感覺娘親對阿惲哥哥比對自己還好,總是這副和藹笑眯眯的樣子,好像他才是娘的親兒子似的。
丕兒心裏不免又氣鼓鼓的,不滿地噘嘴,暗地裏哼了幾聲。
那邊華佗施了針,霜霜猶然昏迷著,麵色卻逐漸轉為紅潤,呼吸也隨之恢複了,脈搏從最初的死寂變回正常。
華佗又開了幾張藥方,阿笙接過不禁連連道謝,示意綠漪端上一盤金銀,深施一禮:“多謝華先生相救蓁蓁,這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先生不嫌。”
華佗隻收了幾串銖錢,把其餘的都推了回去,胡須微微一翹,小聲對阿笙笑道:“夫人這些日子還是盡量避免煩心為好,腹中胎兒還是得靜養呀。”
“你是說——”她愕然,“我……”
華佗撚須,笑而不語。
這,難怪又惡心頭暈又嘔吐的,原來是懷孕了。
不過眼下她顧不上自己,突然想起那位不省心的郭嘉,忙恭謹地再次相求:“我這還有個舊疾纏身的病人,思來想去隻有您能救他,因此辛苦您隨我走一趟,去給他診治。”
華佗頷首答應,醫者仁心,他也很樂意和阿笙去救人。
不料,當他從郭嘉屋裏出來時,阿笙看見他眼裏的戚然。
“恕在下無能為力。”他搖頭。
這是她難得看到華佗臉上竟會流出那樣愧疚的神情,想也是第一次。
“神醫也會無能為力麽?”心頭一沉,她勉強扯起嘴角,麵色蒼白。
華佗歎息:“在下行醫一生,非是在下自誇,若是命不該絕,即便病入膏肓沉屙難醫也能救回,可唯獨救不了北鬥注死之人。”
阿笙大驚,不禁抽了口涼氣:“先生這是何意?”
“智多早夭,識破天命者必不壽,鬼神誓必不容此等人存於世間。祭酒怕是自己也知壽數短折,其身體多處舊疾難以根治,實非在下傾盡全力所能挽回啊。”華佗輕撫長髯,聲音沉沉。
雖是早有心理準備,但乍然聽到華佗也這麽說,她情不自禁酸楚地落了眼淚,滿心著實不是滋味,捏緊衣角來平息不甘。
一雙鞋驀地闖進視線,她餘光忽而撇過牆角,發現有個人正躲在後麵扒著磚,呆滯的目光似乎緊盯著這邊,連暴露了影蹤也毫無知覺,隻愣愣地站在原地張大嘴巴發呆。
她果然一直守在這。
阿笙猶豫了半晌決定叫出她的名字,“霜霜。”
“你都聽見了。”她盡量使語氣平靜無異。
她不敢去看霜霜複雜的眼神,踢著地上稀碎的小石子,悶悶說:“那天郭奉孝說他預料到自己早終的時候,你一直在門後麵聽著,是不是?”
“是。”霜霜的話音聽上去也沒有失態,反而出人意料地鎮定,倒讓阿笙鬆了口氣,“我聽到了,他說他活不過四十歲。但那又如何?”
盯著阿笙,她反問。
“你不會後悔嗎?”阿笙猶豫片刻,終於抬起頭,回望對麵女子的雙眸。
這時她才發現,霜霜眼睛紅腫得跟杏桃一樣,強壓抽噎的嗓子,肩膀克製不住地聳動,忍住硬憋在心底的眼淚。
她沒穿慣愛的水紅,而是一襲和郭嘉一樣的煙青色,幹淨中掩含沉穩,隻是看上去有些朦朧與落寞,勾勒得身形幾分寂寥。
良久,霜霜平緩呼吸,深吸一口氣望天:“我為什麽要後悔?喜歡就是喜歡,我想和他結發一生,就算這一生像露水般短暫也不枉我等了這麽久。他能算盡天下所有人和事,偏偏不願分半點心思照顧自己,我就想陪在他身邊,看他笑伴他哭,好好地照顧他。”
她話音陡然低了下來,細若蚊蠅,阿笙幾乎要聽不見,好不容易才知道她在說什麽。
“可惜他不願意,要是他答應了就好了——我一定要讓他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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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
霜霜親手準備了一桌酒席邀請郭嘉,給他斟了自己釀的酒,裏麵專門為他浸了些黃芪和枇杷葉。
她努力找了些笑話想引他笑,津津樂道身邊的趣事牙慧,每次郭嘉也很尊重地微笑,也不知是不是出於真心,至少表麵看上去足夠愉快。
酒至微醺,她放開了膽子問出憋在心裏的話,鼓起勇氣,眼神卻怯怯遊移。
“奉孝,娶我真的……讓你這麽為難嗎?”她很艱難地吞吐字句,小心翼翼地偷窺他的臉。
他隻是笑笑,眸色染墨,卻是輕易勾唇便能奪走她的心,讓她呼吸都不由得靜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孽要受這種折磨,求而不能得,喜歡而不能如願。
上天為何要賜下一個郭奉孝,為何偏偏是他。若是別人,總要好受得多,總好過如今的牽腸掛肚、千回萬轉。
她想著,眼眶裏不禁擁了些淚,泛出紅色。
捏緊手中酒樽,骨節被她攥得微微發青,咬唇:“你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為什麽總是對我裝聾作啞,我的心思……你明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盡管再克製情緒,話裏總還不可抑製地帶了些譴責。
雖然這責備亦是無端,她自己都知道是自己刁蠻了,但這小脾氣就是改不掉。
郭嘉望了她一眼,似乎絲毫沒有慍色,卻也沒有回答,不過他從來都是這副隨和模樣,世上大概除了曹操,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眼眉皆清雋,並不柔和的顴骨適中了原本白皙如女子的麵容,讓他看起來溫和而堅定,完全擔得起俊美二字。
特別是那雙清冷入墨的眸子,讓她隻覺自己一切心事都在這副目光下無所遁形,全部暴露在日光下,偏偏他嘴角還總掛著那抹戲謔的笑。
於是胸腔發脹,耳朵打鳴,隻要瞥見他便立刻垂下頭,或許是這輪白日太過耀眼,她貪戀這光芒卻不敢直接麵對。
懦弱。膽小。慫包。
她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自己,罵他是舍不得的。
她的一切掙紮盡數被郭嘉望在眼中,他像是在開玩笑,閑閑勾唇:“這麽認真地看嘉,莫非是嘉相貌過於粗陋,驚到公主了?”
“君美甚。”僅僅三個字,卻在脫口而出時她才後知後覺,驚恐捂嘴。
徐公何能及君也。
他不會不知道她的意思。
隨後是可怕的安靜。
有隻枯色的飛蛾從窗外闖進來,飛亂了微風,直直地往搖曳的燭火上撲。
霜霜出於同情想阻止,卻發現它的翅膀已被燃燒殆盡,屍體殘缺地倒在火裏,再也不動了。
她不禁歎氣,囁嚅著嘴唇想給眼下的沉默找個借口,然而他放下了酒杯。
“多謝公主款待,嘉先告辭。”
見郭嘉起身要走,就快走近門口的時候,霜霜脫口而出大喊一聲:“請停下!”
空氣瞬間靜止,能聞到窗外的晚梅清香,隨風緩緩飄進來。
攥住拳,她索性一狠心,站起來跑到他身前,踮起腳閉眼就去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