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好看的少年
這下想也不用想,眼前這男孩必定是她的孩子。
慢慢的,她的眉梢不由得降低,眼神逐漸陰沉,怫鬱地從嗓子擠出“哼”的一聲。
那個出身再微賤不過的女人,卻敢公然和自己唱反調拂逆主子的意思,本想日後找機會給她點教訓,不料後來她攀高枝嫁給曹司空,教自己有苦難言,這恨意隻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
這男孩她自然也是沒膽子惹,再厭惡也不得不強壓不滿,強作耐心:“若本夫人沒猜錯的話,你是司空家的公子吧。”
丕兒對漂亮姨娘一向沒有抵抗力,見眼前這位美貌夫人笑眯眯的,以為她對自己充滿善意,於是也展開一個甜甜的笑容:“正是,我來找阿惲哥哥問個書上的問題。”
“哦,那真是不太巧,我家惲兒他剛剛正好出去了不在家,要不小公子改日再來罷。”
“啊——”丕兒失望地拖長尾音,垂下沮喪的腦袋,“我來得真的不太巧。”
他剛發完歎息,身後忽而響起朗朗的男聲:“二公子怎麽在鄙府?”
這夫人的臉色當即掛不住了。
她尷尬地幹笑幾聲,朝荀惲擠了擠眼:“惲兒回來得這麽快啊,來招待招待二公子,他有問題來問你呢。”
不等荀惲反駁,她趕忙把丕兒邀進屋內,故作殷勤地讓侍女端上茶點。
丕兒環視四周,這裏擺設都頗為雅致,牆壁上的山水畫與屏風相得益彰,處處體現主人不凡的品位與愛好。桌上的蘭花散發幽香,與博山爐裏熏著的沉水香糅合在一起,卻別有一番韻致。
燭光曳過,似乎有什麽墜落在地,隨即一樣東西在角落裏熠熠發光,吸引住他的視線。
他不由得望去,發現了一隻木盒突然落在地上,裏麵一枚形狀極其熟悉的雙魚佩掉了出來,散發著晶瑩剔透的影子。
這枚白玉佩……好像在哪見過。
父親有一枚一模一樣的!好像娘親還為這個和父親吵過。
一個激靈,他不禁疑惑起來:為何荀府也會有這個?難道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麽?
這時那夫人見他眼神不離地緊盯著一個物件,在看清那物事是什麽後,她臉上驟然現出不悅的神色,心裏一股無名火隨之冒出來。
這枚雙魚玉佩,她怎麽會不認識呢。
荀彧居然還藏著這個東西。她看了隻覺礙眼,心上如有無數蟲豸密密麻麻爬過,肆虐著啃咬。
“公子喜歡麽?若是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了。”
丕兒急忙點頭,也不客氣,驚喜地眨眨眼,隻見這位貌美夫人把玉佩放到自己掌心,當下愛不釋手地把玩起來。
隻是她眼裏似乎有恨意和如釋重負一閃而過,丕兒莫名其妙的,可也不敢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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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天氣晴好,丕兒投桃報李,把荀惲邀到司空府來玩。
“這就是我家。”丕兒眼裏透出驕矜,指向庭院裏那座碧波蕩漾的池塘,岸邊婆娑的柳枝拂過水麵,繞出許多圓暈,“這是我爹爹為我娘親下令建的池子,從潁河發源的水呢,美吧?”
荀惲一笑:“確實很美,司空大人果然對卞夫人情深義重。”
“曹丕!你這個大壞蛋,奸詐小人!”突然,遠處一個女孩氣勢洶洶衝過來,直奔還樂嗬嗬的丕兒,滿臉寫著憤怒。
丕兒一看,當即驚得往後倒退了幾尺,隨即債主追來似地扭頭就跑,讓後麵的女孩不由得加快腳步追上去,一邊大喊:“曹丕你給我停下來,你可害慘我了,我今天被嬤嬤罵了個半死全都是你害的!”
丕兒頭也不回,“不關我事,我可什麽都沒幹,你別賴我。”
女孩聽了這話急得跳腳,眼眶一紅直接氣哭了,滿心隻想著揪住他:“是不是你把我的女誡偷換成九章算術?我都被憲姐姐和華姐姐兩個人嘲笑死了,她們說我一個女孩子,學那個奇技淫巧做什麽。”
丕兒邊跑邊轉頭,朝她吐了吐舌,笑眯眯道:“學那個有什麽不好,多學學算數,將來被人賣了還能幫他數數錢呢。”
“曹丕你站住!”女孩頓時氣急敗壞,幾乎就要張牙舞爪向他撲過去。
丕兒嘻嘻地往前跑,矯捷得像隻野兔,見女孩追不上,還得意地回頭嬉笑。
女孩見他一副欠打的樣子,更氣不打一處來,卻兀自怎麽也抓不住他,咬牙切齒。
不料正當她悶頭追著丕兒,迎麵突然撞上一個陌生的胸膛,硬生生阻擋了腳步。
她跑得太快沒來得及停下來,不小心摔了一跤,揉了揉發痛的膝蓋和手肘,她坐在地上驚訝抬頭,看到眼前這個穿著淺藍色薄衫的男孩。
他年紀與大哥曹昂相仿,麵容俊秀,長發半束露出光潔的額頭,氣質溫潤端雅,像一塊出塵不染的無瑕白玉,在那身衣裳的襯托下更顯得卓爾不群,笑起來仿佛眼睛裏有光。
他微笑著低眸注視她,微微傾身,那張嘴似乎有讓她凝神的魔力,一下子愣在原地:“疼不疼?下次慢點跑。”
她下意識地搖頭,一雙眼看得發怔。
他溫柔地隔著衣袖攥住她的手腕,有力不失禮貌地彎腰,輕輕把她從地上扶起來。
少年的手骨節分明,白皙修長,指尖還傳來恰好的溫度,身上特屬於他的清香幽幽嫋嫋。
“蓁蓁,你怎麽一直盯著人家阿惲哥哥看呢,姑娘家家的,能不能矜持點啊。”丕兒見狀,賤兮兮地走過來邊壞笑。
阿惲哥哥。原來他叫阿惲。
真好聽的名字。
她假裝沒聽到丕兒的促狹打趣,低頭不吭一聲,臉頰上卻早已飛紅。
丕兒向荀惲拍了拍她的肩,道:“這是我的小妹妹曹蓁,平時脾氣就很壞,老是動不動就跳腳打人,凶得跟隻母老虎一……”
話音還沒落,他手臂就被蓁蓁狠狠掐了一把,疼得直呼“痛痛痛——”
見蓁蓁瞪大眼睛作勢又撲過來,他慌忙逃竄,往前麵花園小徑裏穿來穿去,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同樣都是哥哥,自己這個親哥哥怎麽這麽討人厭!
旁邊的樹上掛著一個蜂巢,蓁蓁一氣之下,伸手便把它用力摘下來往曹丕的方向扔去。
不想剛把蜂窩一撂在手上,一群蜜蜂倏而盡數飛出來,嗡嗡地擁在她頭頂亂晃。
“啊啊啊,救命救命!”蓁蓁駭得魂魄盡散,當場恐懼地驚叫。
一時竟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手足無措下頭腦發昏,“啪”地往旁邊的池塘裏縱身一跳,濺起如雪水花。
“蓁蓁!”
慌不擇路掉下去之前,她聽見少年急切的叫喚,隨即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荀惲迅速脫去淺藍外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在水裏一把抱住她的腰,托舉著她的腦袋,小心地朝岸邊遊回。
他把蓁蓁抱到地上躺平,把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卻見她緊閉雙眸昏迷不醒,渾身冰冷,嘴唇緊緊抿著,額角摸去毫無半點溫度。
“妹妹她怎麽樣了?”丕兒發現這裏情況不對後,剛從遠處氣喘籲籲跑回來,看見蓁蓁這副虛弱的樣子,心裏不禁著了慌,忙湊過來探頭看她。
荀惲沉沉搖頭,“我給她按壓了腹部,但還是沒有蘇醒,怕是要立刻找郎中看看。”
“快去找我娘。”丕兒大叫,腦海裏立刻蹦出娘親的臉,他剛想去抱妹妹,卻發現後者早已靜靜躺在荀惲臂彎裏,他也隻能訕訕地衝在前麵給他指路。
阿笙正在院子裏翻動葡萄藤,盤算著夏天的成熟美夢,想著想著,嘴角情不自禁上揚。
“娘,娘!”她正發呆,突然一行人衝進院門,為首的男孩幾乎強硬地把籬笆撞開。
她定睛一看,卻是自己兒子,他胡亂抹了把汗,焦急地指著另一個少年懷中的女孩:“娘,你快看看蓁蓁妹妹,她掉到水裏去了,怎麽救上來就一直沒醒過來啊。”
阿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蓁蓁孱弱地倚在荀惲的胸前,小臉煞白,眼睛緊緊閉合,嘴唇烏青發紫,已是了無生氣的模樣。
阿笙不安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感受不到半分溫度,冰冰涼涼的。慌忙收回手,令人恐懼的念頭頓時從腦海裏冒出來——
她該不會是……
再仔細看去,蓁蓁的眼瞼已經不再動彈,胸口甚至沒有起伏,摸她的手也是一片冰冷。
“蓁蓁!蓁蓁!曹蓁!”阿笙心慌地喊她的名字,拚命搖晃著女孩瘦小的身體,也不管和她母親之間的仇怨,滿心隻有這條活生生的小生命。
自己早上剛吃的糯米糕“哇”得一口全吐了出來,喉嚨裏一陣惡心,她不禁抓住脖子,難受地作嘔。
綠漪連忙遞過手帕來擦拭,阿笙邊吐,邊擠出一句催促:“快,快帶她去找徐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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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官,她現在怎麽樣,怎麽還是沒醒過來啊?”蓁蓁仍是閉目不醒地仰麵躺著,阿笙不禁更著急,抓住她的手連忙問那徐醫官。
徐醫官皺緊眉頭,額角的褶紋如斑駁的裂縫,捋著蒼髯,望著她欲言又止,明顯想說什麽又不敢直言,“夫人,這——”
阿笙見他這副模樣,心不由得猛沉下去,好像最後一盞燈也被硬生生熄滅,尾音帶了顫意,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道了:“你不要瞞我,到底情況如何不妨直說。”
“卞夫人,”徐醫官的額頭已是沁出如豆大汗,順著耳根滴落,也顧不上擦,他“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沉痛道,“鄙人也不敢瞞您,實在是鄙人醫術淺薄見識粗陋,小姐絕非是因為落水窒息而昏迷,這病症來得奇怪,是鄙人前所之未見,更不知該如何對症下藥。而且,恐怕……”
白首蒼蒼,顯得那幾根稀少的黑發愈發突兀,看見他這把年紀跪在地上,阿笙不免心生不忍,上前扶他:“徐醫官不必如此,我不過是想知道實情,能救則望您能盡全力救,若確實無計可施,我也不能逼迫怪罪於你。”
徐醫官被阿笙攙扶著站起來,朝她抬袖拱手:“小姐瞳孔發散,全無呼吸,鄙人恐怕小姐已是無力回天,還望夫人節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