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青梅
次日清晨,阿笙還在熟睡。
曹操醒得早,他悄悄從榻上坐起來,見身旁的女子還在睡得不亦樂乎,忍不住俯下身去逗她。
她的睫毛很長,在呼吸的起伏下顫動如漆黑如墨的鴉羽,搖曳他的心弦。
他不禁伸出手觸了觸她的睫毛,卻又不敢把她吵醒,見她無意識地“啪”一聲拂開他的手,不禁笑起來。卻在這時聽見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隨之一名侍女溯玉跪伏於地,向他稟告:“司空大人,荀令君和郭祭酒均已等候,言特有要事欲與司空相商。”
“吾已知曉。”他點頭小聲道,“聲音輕些,莫擾了夫人安眠。”
溯玉哪敢多言,隻敢唯唯諾諾地點頭。見主人欲起床更衣,她趕緊站起身想來侍奉,卻被他伸手回絕,示意她速速離開臥房。
等他迅速而輕手輕腳地穿戴完畢,便趕緊往書房中走去。荀彧郭嘉二人見司空已至,紛紛行了個禮,卻立刻被他製止。
“此地隻我們三人,何必見外。”
他的額間因為沒來得及擦拭,還留下昨日那桑葚的紫紅色印記,那個阿笙信誓旦旦說要留下的屬於她一個人的記號。此刻看起來非但絲毫沒有消退,在透進書房的明媚晨光的映照下,愈發明顯,荀彧和郭嘉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荀彧向來穩重,倒是郭嘉忍不住好奇,連正事都沒顧得上先說,便問道:“司空額頭為何會有紫色的痕跡?”
曹操聞言,手中翻閱卷紙的動作不由得緩了緩,輕輕撫了撫額際,“這個嗎。”
隨即,他似乎是漫不經意地回答道:“昨日我家卞夫人非要對本王行不禮之事,她又吃了些桑葚果,留了個印記忘擦拭罷了。”
他一直是不避諱在臣下麵前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故而郭嘉聽了覺得司空頗有情趣,臉上雖隻是附和著笑,卻早已在心底綻開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曹操言罷,卻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瞥了瞥荀彧的神色。
“令君以為,”他故意將簡牘移至荀彧麵前,借此窺探他聽完方才一番話的反應,“這袁術的事情該如何解決呢?”
荀彧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好像對曹操剛才的話並未起什麽波瀾。他神情自若,接過對方手中的簡牘開始翻閱起來,良久,輕聲說:“我等正是因為此事特來尋司空相商。”
“那令君與奉孝意下如何?”
郭嘉斂容,恢複了一本正經的模樣,道:“既然袁術暴虐,無端剝掠屬地百姓,連江東孫策也願與主公聯手討伐,那主公還是速戰速決,如此也能得民心。”
荀彧放下簡牘,溫潤的臉上浮現出讚許:“彧亦是如此想法,司空宜書信與劉備孫策相約,三路進軍,定能一舉拿下早已失了民心的袁術兵馬。”
“然孤唯恐袁紹終究顧念與袁術兄弟之情,橫加阻撓。”
“主公勿憂,袁紹好利之徒,隻需以大將軍之位許之,其必坐視而不理。”郭嘉輕輕地甩開折扇,輕輕搖晃著以驅散暑熱的悶意,眼眸裏透出年輕自信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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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正在搖椅上趁著屋簷下的陰影乘涼,前麵的青梅樹生長得蓬蓬勃勃,幾天過去又長了一大片果子。
“泓雪,把我摘幾顆青梅下來。”她看見泓雪坐在門檻上百無聊賴地剔指甲,便叫喚她。
泓雪白了她一眼:“你都連吃幾盆了,小心拉肚子。再說我也沒那閑工夫,剛你才叫我做好了一碗青梅汁給司空送過去,現在我可累了。”說著繼續在那開始對著銅鏡剔眉毛,一邊還自顧自地自我陶醉。
既然她一副不情願給自己幹活的模樣,阿笙也隻能親自上陣。
心裏嘀咕著“讓你摘個梅子都不肯”,她費勁地撫著大肚子從搖椅上站起來,努力地踮起腳去夠那略高的樹枝,眼見著就能把一串青梅都摘下來,卻聽見外麵幾聲慌慌張張的叫喊:
“快,快尋郎中,鬧人命了鬧出人命了!”
一群丫鬟婆子急匆匆地邊跑邊喊,倒惹得阿笙心裏一緊,泓雪這個急性子立刻扯住一個小侍女的衣袖,問她:“怎麽回事?鬧了什麽人命?”
小侍女氣喘籲籲的,緩了幾口氣,才不至於語無倫次,手指緊張而恐慌地摩挲著自己的衣袂:“大小姐的乳娘王媽,喝了一杯不知誰弄的梅子汁,突然就口吐白沫沒了氣,還不知能救活不救活呢。”
“不會是你那青梅汁吧?!”阿笙聽見小侍女一番驚慌失措的解釋,腦子還未多想,便心直口快地朝泓雪一吐而出。
泓雪當即不屑地又朝她翻了個白眼:“我給你丈夫的青梅汁裏下毒?是我嫌腦袋不夠用還是怎麽的?”
大小姐是曹操長女曹節,今年才剛剛周歲,但誰這麽狠辣,連一個女兒家的乳母都要暗害?
阿笙敢以自己的頭顱發誓泓雪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這人雖然總是蔑視與不情願的模樣,其本心終還是純淨善良的。
“走,我們去看看。”
她走路有些費力,泓雪見狀便迎過來扶著她,雖然口中仍是在抱怨:“你懷著孩子,去那死人的地方幹什麽。”
但說歸說,她終究也想去一探究竟,還是在耐心地攙著阿笙的手臂,怕她不小心摔了,一起慢慢地在走著。
曹節的屋子已是鬧哄哄圍著一群人,那些尹夫人杜夫人等幾個更是一臉痛心疾首的模樣,在那搖手掩目,不忍心去看死者痛苦的慘狀。
小曹節還被簇擁著在屋外戲耍,對裏麵的情況絲毫不知。她剛出生便失了母親,向來都是乳母在帶她。如今乳娘正無力地躺在屋子中央,雙眼上翻隻剩眼白,嘴直愣愣地張開著,已是沒了氣息。
眾人怕曹節看見死人不好,忙把她抱了出去到偏屋,七手八腳地哄她趕緊睡下休息,騙她說:“你乳娘隻是暈了過去,小姐快先睡吧。”
曹節幼小的心靈根本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本就玩得疲倦了,在眾人本哄半騙之下便進入了夢鄉,根本不知與她朝夕相處的乳母已經永遠離開了她。
阿笙歎息著望向熟睡的小曹節,突然,外麵走進來一行人,為首的華服貴婦簪一頭海棠玉璿流蘇花鈿,那份優雅與高貴的壓迫感令原本喧鬧的眾人迅速便鴉雀無聲。
“問丁夫人安。”他們連忙向丁熙行禮。
後者也不答話,皺眉瞥了平躺在地的屍體一眼,鳳眸微眯:“她為何會如此?”
“稟丁夫人,王媽中午因體熱疲乏,去膳房喝了碗解暑的青梅湯,回來便不知為何暴亡。本來正和奴婢說著話,就突然口吐白沫暈倒在地了。”一名小丫鬟也欲在丁熙麵前出出風頭顯露自己的伶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丁熙掃了她一眼,吩咐她:“把那碗青梅湯拿來。”
小丫頭聽主子命令她,忙不迭地跑去把一隻還剩半碗湯的瓷碗拿過來,捧在手掌上給丁熙驗視。
阿笙定睛一瞧,隻見那碗上素樸地畫著桃花的紋樣,緋紅色一片一片地蔓延開來,但卻異樣地熟悉,似乎在哪兒見過一模一樣的款式。這種碗官窯裏生產得很少,再加上極珍貴,府裏頭有這碗的人也必定沒有幾個。
正這樣觀察著,身旁扶著自己的那雙手突然毫無預兆地顫抖起來,連帶著她也渾然一凜。
阿笙慌忙偏過頭去看一旁的泓雪,“怎麽了?”
泓雪的眼裏釋放出一刹那的失措與恐懼,搖晃著阿笙的手臂,語無倫次:“這,這是我們的碗。”
丁熙仔細地檢驗瓷碗,挑眉向眾人環視:“既然已有證物,那自有它的主人,隻需辨明這碗屬於何人,那誰害死王媽便也多了個證見。”
阿笙小聲地附在泓雪耳邊,悄悄道:“你先別慌。隻要不是你做的,就算她們找出這瓷碗是我們的,我們也行得正站得直,有理不怕栽贓。”
“我才沒慌。”泓雪也頓時理直氣壯,立刻恢複了原先直率而輕蔑的表情,“我沒做過的事情,幹嗎要怕。”
“就是嘛。”阿笙拍拍泓雪的肩,卻在這時看見幾個膳房裏的廚子都被家丁帶了過來,臉上都是一副冤枉的表情。
他們一見到丁熙,都齊刷刷跪地,哀聲歎氣指天發誓:“上天明鑒,我等實與王媽之死無任何幹係,還望夫人明察!”
丁熙見狀不耐煩地擺手:“誰說你們害她了?我喚你們來,是想知道王媽中午喝的這隻碗,你們有無什麽印象?”
廚子紛紛麵麵相覷,跪在地上壓根不敢起身,默然地相對無語,卻不知什麽原因一致不敢發話。
一時間氣氛極為尷尬,安靜地近乎能聽見麻雀扇動翅膀的聲響。
“怎麽了?”丁熙見如此安靜,禁不住斥問。
見那些五大三粗的廚子居然還是不發一言,她怒目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本夫人訊問你們,還敢怠慢?”
其中一個廚子終是嚇得不敢抬頭,畏縮地頂著她幾乎要噬人的目光,唯唯諾諾地道:“稟夫人,我等前日還看見,梅兒姑娘用一隻與這一模一樣的碗來盛了膳房剛出鍋的荷葉蒸鯿魚。”
此語一出,在場眾人皆是大驚失色,齊刷刷地看向丁熙。尹夫人杜夫人幾個更是意味深長地看向原本還滿臉怒容的她。
梅兒,是丁熙的貼身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