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問路
最終,東域的這次內亂沒能波及開來。各派請的陣法大師有了新想法。
牽頭的是昆侖宮,他們這次請出山的,是化虛期太上長老的元弘,和柳鳳聲、元泰同輩,是那一代裏的陣法高手。方輕鴻曾和他有過交流,對方將《太古通典》陣法篇鑽研得極透徹,若為敵,比普通化虛期大能不知棘手多少。
所幸元弘把精力都用在了鑽研上,脾氣比火爆剛直的元泰要溫和許多。在他提出到場的陣法師先通力合作,等定位到仙島所在,大家再各憑本事的想法後,都沉默了。主事者皆在心中權衡,或跟身邊的陣法師眼神交流。
元弘的提議,其實也是在場諸多專擅此道的修士內心所思。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自己目前麵臨的困境,簡直可用一頭霧水來形容。
他們甚至不清楚瀛洲島屏障形成的原理是什麽,又要如何推演?
“元弘長老所言甚是。”
一道低柔磁性的聲音自淩霄派的輕雲舟內傳出,緊接著,數名玄袍藍紋,前襟繪有銀龍圖騰的年輕弟子,眾星拱月著一人橫渡虛空,飛了過來。
竟是太微垣!
方輕鴻眉頭緊皺,他們怎麽攪進東域的渾水裏了?
那廂元弘長老撫須而笑,“來的可是容天師?”
他所料不錯,來者正是燕長風的師尊,當代天師第一人容少微。而燕長風則低眉順目,侍立在容少微身側,到得昆侖宮跟前,恭恭敬敬朝一眾長輩見禮。
“長老麵前,怎敢妄自尊大。”容少微淡淡一笑,對元弘道:“您既有此提議,想必已經有了頭緒。”
任誰見了容少微,都會對燕長風師出天師一脈毫無疑慮——他簡直是照著師尊的模板刻出來的。
容少微從外貌看,是名溫文儒雅的中年人,羽扇綸巾,身披諸天星辰袍,欣長的身材臨風而立,好一派風度翩翩的君子樣貌。
他手中的羽扇,是創派祖師青霄上仙流傳下來的法器,也是太微垣鎮派三寶之一的五禽扇。五禽扇以洪荒時期,五類珍獸異禽的本命真羽煉製而成,扇麵五色真羽流光溢彩,輕輕一扇,便可有極其巨大的威力。
論殺傷力,是太微垣三寶中最強的。
天師體質孱弱、容易夭折,青霄上仙特地將五禽扇賜予天師一脈,也是出於這層考量。他身上的星曜袍雖也是件防禦道具,但更多的,還是身份意義的象征。
唯得道統者,方能穿著,等日後燕長風繼承容少微的位置,這些都會歸他所有。
方輕鴻掃過打完招呼,就低調退至容少微身後的文弱青年,發現他已經是金丹後期了。這修行速度,不知沒有身體局限的尋常修士該不該感到汗顏。
而另一方,浣花劍宗諸弟子見道一真君收了劍,紛紛默不作聲地回飛舟內。浣花劍宗的飛舟就這麽跟在大部隊後麵,他們這塊毫無優勢,隻能和在場的大多數一般埋頭蹭好處了。
見那一抹通身雪白的身影隱沒在飛舟內,方輕鴻終於鬆了口氣,回頭發現扶搖正繃著張臉,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某處,像在壓抑怒氣。
他順著人的視線望過去,正好被太微垣一行人的背影擋住。由於他們所站方位的關係,太微垣麵對昆侖宮,二者剛好都處在同一條直線上,方輕鴻看看前邊,又看看扶搖,心底疑惑叢生:這是怎麽了,到底誰和他有過節?
元弘長老點點頭,道:“正是,隻是老朽一人力有不逮,還需在場諸位配合。”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心道不愧是有仙典底蘊的昆侖宮。而元弘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太微垣同樣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相信容天師心底,也已有了成算。”
……行,有上古遺產的道統就是了不起。
有門派主事者忍不住問:“不知二位要我等如何配合?”
元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解說起了當今的情況。仙家手法不可以常理揣度,瀛洲島的的運行軌跡暗合天道法則,是以,他們不能用單純的破陣方法去考量問題。
僅流傳於上修界的陣法就有萬千之數,而其根本,是在追尋冥冥中的道則曲線。換言之,隻要能跟天地法則留在自然界中的某種“理”合上,就會使法陣產生相應的效力。
這和“人形更易得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很多時候人求道的本質,是摹刻道痕,從而達成跟天地的交感。
所以法陣是道的產物,卻是參天巨樹末梢的枝椏,若一味糾結於樹葉本身的成分,反而舍本逐末。
關鍵在於對氣機的感應,境界不夠的陣法師無法在和這方天地交感時,捕捉到那屢稍縱即逝的道痕,難怪會摸不著頭腦。到元弘和容少微的境界,就要容易許多。
但看到歸看到,能不能借此推演出他們真正要的,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我們需要——”容少微輕歎口氣,嘴唇翕動,吐出兩個字:“祭品。”
祭品?
眾人麵麵相覷,心念電轉間,已經有了答案。
這裏個個都想留著命去爭後頭的寶藏,既然沒人想死,那就隻能……所有人不約而同,低頭看向海麵。
他們想捉妖族來當替死鬼。
就連昆侖宮都默許了這個權宜之計,站在一邊沒有阻攔。
不可!!
所謂有舍有得,有得有舍,萬物皆有靈,如此輕賤族群性命,就是傷了天合,遲早要償還到人族身上的!
方輕鴻心急如焚,回頭看向浣花劍宗的飛舟。不明情況的劍修見久未有動靜,又都一個個飛出來朝這邊張望。
耳聰目明的道一顯然聽見了,雖麵上仍維持著一貫的冷漠,但方輕鴻知道,他在權衡。
容少微繼道:“元弘長老和我,及在場諸位精通陣法的道友合力布下鎖靈、通靈二陣,以生靈血精哺育此方天地,和此地建立聯結,方能得一線機會。”
容天師的說法,是利用了自然孕育萬物的規則。
天道之下,萬靈生老病死,他們的誕生靠靈氣的哺育,死去後肉驅分解,又重返天地哺育靈氣,從而形成生生不息、周而複始的循環,此乃有情之孕。
而現下他們所行之事,便叫無情之孕,是一種強買強賣的行徑。客體強迫主體接受,又利用天道運行的平等性兌換他們想要的東西。
不行,不能讓師尊和師兄弟們為他違背原則,更不能教浣花劍宗淪為他人口中出爾反爾的笑柄!
方輕鴻身隨念動,忽然去勢一阻,回頭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扶搖握著,兩人一直沒鬆開過。他尷尬地抽回手,原本雄赳赳的氣勢都回落不少:“抱歉。”
對方眼疾手快,反拉住他又握了握,“不必擔心。”說完若無其事地鬆開手,偏過臉裝高深莫測。
方輕鴻一怔,漸漸明白了扶搖話裏的意思。他是想說無論如何,他都會庇佑自己。
這人一到說正事,或者不好意思了,就愛裝深沉。明明不支持他過早顯露鋒芒的,明明沒必要淌這次渾水。
方輕鴻緩緩綻開一個笑容,眉眼生動,燦若驕陽:“等著吧,我不會輸的。”
而後,他挺胸抬頭,朝昆侖宮、太微垣所在的方位高聲道:“不必血祭,我有辦法!”
一時間,方輕鴻成為了所有人的焦點。
早在他動作前,扶搖便以大能手段隔絕了他的氣機,因而在外人眼中,這名從人群中飛出的白衣人,隻有個朦朦朧朧的身影。
一般情況下,修士無論外貌身形如何變化,其本質都不會有任何改變,高境界修者很容易就能勘破他的幻術。唯獨築基後的這次蛻變不同,作為修士“新生”的饋贈,它是唯一一次由內而外,每塊骨骼都做出改變的機會。
體內血管經脈、每扇門戶,都會變成完全適宜於吸取靈氣的模樣,這也是方輕鴻把機會留到現在的原因——沒人能單單從外在,將他和三十年前下落不明的劍宗弟子聯係在一起。
就連元弘這樣的化虛大能,神識都被阻擋在外,所有人都把他當做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高手。
畢竟道域五境浩渺無邊,什麽深山老林犄角旮旯藏著位蓋世強者,也不是多離譜的事。
元弘客客氣氣朝他拱手,問:“不知這位道友如何稱呼,有何妙計?”
方輕鴻臉不紅心不跳,占了長自己足足有幾千歲的前輩便宜,背負雙手故作深沉:“無名。”
他前世還真做過萬眾敬仰的高人,遙想當初,談笑間強敵灰飛煙滅,連盤踞大乘多年的老祖都不是他對手,說一句大乘境第一都不為過。
現在有扶搖的氣機加持,更將絕代高人的架子端了個十成十,唬得一群人對他肅然起敬,暗道:能叫這名字,定是獨一份的灑脫人物。
哪能料到是方輕鴻臨時想不出名,在那偷懶。
目光觸及容少微,方輕鴻心中咯噔一聲響。此人明明生就副極如沐春風的麵貌,卻不知為何,總給他一種被蛇類盯上的錯覺。
方輕鴻忍不住又多盯著容少微的眼睛看了陣,發現那不是他的錯覺,對方雖然總眼彎彎的,用笑意掩蓋細長的蛇目,但瞳孔無機質的漠然,仍給人一股難以言說的陰冷。
就好像蟄伏在草叢裏的毒蛇,伺機而動,隨時準備咬精神鬆懈的獵物一口。
思及此,方輕鴻起了層雞皮疙瘩,神魂瘋狂示警。
容少微似乎察覺到他在看自己,露出淺淺的笑容來,目光意味深長。
方輕鴻腦內靈光一閃,突然意識到個問題。天師一脈向來謀定而後動,這容少微定然事先占卜出了點東西……
中計了?
方輕鴻心念電轉,他雖然不清楚星盤給容天師的信息是什麽,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很可能是個局,元弘都未必知道。
而那位已經讓他心生忌憚的中年修士仍遊刃有餘的,搖著羽扇慢悠悠道:“還請無名道友,為我等明示。”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退,戲注定要唱到底。方輕鴻故作高深:“隻我一人,尚不足以成事,還需在場諸人——”
臨末直直看向容少微、元弘,加重語氣:“特別是二位的配合。”
最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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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關於道痕和入形的解釋,這邊再打個簡潔粗暴的比方:煮茶葉蛋,有個怎麽煮才好吃的配方,大家按照配方的比例來,大概率不會出差錯。將配方比作“道痕”,“入形”就是人依樣畫葫蘆的煮茶葉蛋。而如果一味糾結一種一樣配料,比如鹽,這個是粗鹽還是細鹽,曬多久了,就是本末倒置。
2、有情之孕和無情之孕:前者是去水果店買西瓜,店家告訴你多少錢,你付多少,皆大歡喜的買賣;後者是買家扔下自己認為合適的錢,抱著瓜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