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方輕鴻回轉頭,不由麵色一沉。
來的兩艘飛舟裏,有一艘正散發出極濃重的血腥氣。不用看都知道,他們這一路行來,捕殺了不少妖族。
再看飛舟艙腹外的圖徽,正是淩霄派的標識。除開輕雲舟的主人,從飛出來和人對峙的弟子服飾來看,還有泰和殿、天地門,和負責為他們引路的金鵬門。昨晚聽的傳聞不虛,他們果然聯手了。
方輕鴻目光略過他們,心道:看來這幾家暗通款曲的,遠比他們想象得都早。
而以少對多,跟淩霄派等宗門爭鋒相對的,正是他的師門浣花劍宗。
自家盛產的劍修雖然普遍脾氣不好,但同樣不愛濫殺無辜,因而劍宗自當上東域魁首後,就一直反對修士出海捕獵的行為。他們的開派祖師道衍仙君,更幹過為一窩幼蛟報殺親之仇,而怒誅人修數十人的壯舉。
即便到如今,都是在很多人看來不可思議的行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可不單純隻是說說,而是銘刻在靈魂本能裏的謹慎和排斥——種族決定了大家天生的立場,對未知的恐懼、對生的渴求,同樣讓人打從心裏忌憚著所有可能具備威脅的物種。
原本有道衍仙君在,東域諸派懾其凶威,行為尚知道收斂,可打從他失蹤起,浣花劍宗便屢經動蕩,更多的精力都用在了維護宗門安危上,對外是真心有餘而力不逮。近年來,雖逐漸有了起色,但遠還沒回到仙君主持大局時的盛況。
剛開始,東域其他門派還不敢造次——誰都摸不準道衍這瘋子什麽時候回來,屆時清算起來,大家都夠嗆。可時間一長,頂梁柱又遲遲不歸,旁觀者們心思難免浮動。
人心不足蛇吞象,誘惑麵前,很難保持不動如山,於是在利益驅動下,就有了第一批試水的賭徒。
萬事萬物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既然開了頭,很難再刹住腳,近一千多年來,諸派對東海妖族的殺戮劫掠又猖獗許多。
浣花劍宗這邊,後輩劍修雖未繼承到老祖出色的審美,但卻繼承了他嫉惡如仇的剛烈,哪怕這些年勢微了,遇上不平事,仍舊要插手管上一管。可為欲望而做出抉擇的人實在太多,劍宗上下幾百口人杯水車薪,根本管不過來。
何況各域魁首起的作用,更多是在統籌和傳遞消息上,因而戰時更能體現出價值,平常就一般般了,最多就是表明自己的態度,其他人若不想聽,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五域魁首並非凡間的皇帝,頒布什麽口令,都能要求別人必須令行禁止。
是以先前道衍仙君在時,劍宗強硬的態度擋了不少人財路,雖未麵上撕破臉,但早在私下裏,為東域其他巨頭所排斥。甚至那些小宗門對劍宗的抵觸,要比有競爭關係在的巨頭們還大。
弱肉強食、物競天澤,資源就這麽多,爭不過人,難道還不容許他們去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這件事上,小宗門和淩霄派等巨頭才是利益共同體,因而更能產生共鳴。可以說,浣花劍宗崛起至今,在東域其實並不得人心。
今天也是,淩霄派來時潛入深海打了回牙祭,有長老坐鎮,他們這回捕殺了不少中高級妖物,實可謂大豐收。拿主意的人絲毫不掩飾,就在甲板上分贓。
正所謂上行下效,門內低階弟子們便在外圈高談闊論,說不知為何,妖族們這次龜縮在海底,尋找起來很是費了翻功夫,即便被逮住,反抗也沒從前激烈了。說到後來,又開始怨怪起妖族不識好歹,藏那麽深作甚,害他們在路上耽擱時間。
淩霄派修士不以為然的態度,瞬間激怒了浣花劍宗的許多人,也不管敵眾我寡,逕自攔下他們的座駕。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就聽一道方輕鴻無比熟悉的嗓音朗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殺孽太過,你們也不怕遭心魔反噬,落個淒慘下場。”
方輕鴻移動視線,果真瞧見了雲真子。
對方一馬當先,立在飛出來的一眾劍宗弟子最前頭,好不意氣風發。當年同柳夢寒的一戰,給了他極大的啟發,以至於在接下來的比試中,都在實驗他新領悟到的東西。和唐淩的那場若非他劍走偏鋒,迫不及待地嚐試他未成型的招數,最終名次必將改寫。
不過雲真子實打實一個劍癡,外界榮辱從不是他所求,旁人的議論左耳進右耳出,一門心思回宗門閉關。三十年後再見,他已突破至元嬰,並且進展迅猛,都快進入中期了。
方輕鴻四下環顧,確定沒有何田田的蹤跡後,終於鬆了口氣。小師弟而今修為,撐死到築基大圓滿,就瀛洲島的局勢,真不是他能來的地方。
方輕鴻收回視線,目前還不是相認的時候。
那邊廂,回過神來的淩霄派弟子開始回擊:“我道是誰,原是你這傻子。”
這名弟子看著很有些身份,門內其餘年輕人都立在他身後,以他為尊。此人麵長瘦削,眉骨高聳,眼睛細長而上挑,生得一副刻薄長相,牙口更伶俐非常。他故意轉頭,和同門作出副閑聊的姿態:“你看你看,是不是?若非那班妖物不識相,咱們哪用得著和這些茅坑裏的石頭碰上,浪費時間。對,說的就是你們。”
他指完對麵的劍修,收回來放在鼻子前扇了扇,露出不堪忍受的嫌棄表情:“又臭又硬,遠遠碰見,就已臭不可聞。”
身後唯他馬首是瞻的淩霄派弟子們爆發出哄笑,連帶著天地門、泰和殿的人都一臉揶揄,交頭接耳,看著麵色鐵青的劍宗門人竊竊私語。不用聽都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雲真子麵不改色,召出驚瀾劍隨手一揮,身後頓時掀起十丈高的巨浪:“聞天羽,隻逞口舌之快不算大丈夫,有本事就來打一架。”
“嘁,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像個莽夫,我們可是要留存實力奪機緣的。”先前出聲的那位淩霄派大弟子嘲笑道,他似是突然想到什麽般,話鋒一轉:“也對,憑現在的你們,怕是沒什麽機會了。”
剛跟他唱過雙簧的弟子接收到眼風,立即識相地接話:“大師兄,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個誰誰?就劍宗先前吹上天的什麽道胎?”
“哎,可惜呀,年紀輕輕就這麽夭折了。還什麽被天眷顧的福星,現在看來,也沒得多少天道垂憐嘛。我瞧著啊,就算他來了也不頂事,餡餅真砸他頭上,也得有命享不是——”
說到這裏時,聞天羽故意拖長尾音,看向雲真子飽含惡意地揣測:“且慢,不會是假的吧?所謂的天生道胎,不過是你們劍宗欺名盜世的謊……”
“啪!”
話音未落,淩厲掃來的劍風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雲真子神色冷凝,動了真怒:“禍從口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方師弟如何,幾時輪到你來插嘴?”
聞天羽捂住流血的臉頰聲色俱厲:“你好大的膽!”
雲真子這道劍風打得毫不留情,豁開的口子幾乎占據了半邊臉頰,又深又重,聞天羽甚至能摸到皮膚組織下,被切開的肌肉。更狠的是,對方打完臉還不算,將靈氣附著在了傷口周圍,一次次將聞天羽覆蓋過來的真元壓回去,擺明了不想讓他愈合。
火辣辣的疼痛灼人心神,聞天羽氣到失去理智,一揮手召出本命法器,誓要爭回顏麵。
雲真子更沒同他客氣的道理,驚瀾劍劍身高速旋轉,他們又身處大海之上,陽水靈格的優勢得到了最大加持,隻見數道水龍卷逆風而起,直朝淩霄派等人所在的方位刮來——竟是狂妄地將他們都籠罩了進去!
同時,雲真子一掐劍訣,直指聞天羽,喝道:“去!”
裹挾著強勁氣流和潮水的驚瀾劍,朝人急射而出。
“欺名盜世?就讓我看看你這廢物,又有幾斤幾兩!”
雲真子話音剛落,他的劍也重重劈在對方的劍上。兩兵交擊,聞天羽的長劍登時發出哀鳴,隻能“哢擦”一聲,被斬擊的劍身出現裂紋。
和它神魂相係的聞天羽口噴鮮血,他修為雖同在元嬰,可劍修同階無敵,根本不是雲真子的對手。
“黃口小兒,焉敢言勇?”
眼見自家得意弟子就要被打殘了,淩霄派長老終於出手。一隻巨掌從輕雲舟內伸出,直直抓向雲真子。是淩霄派絕學之一的裂天掌!
堂堂分神真君竟不顧顏麵,對小輩用了殺招。其險惡用心,在場諸人都看得明白,他這是想趁機抹殺敵對勢力的優秀後代。
雖然在方輕鴻的襯托下,劍宗當代弟子的光芒都暗淡了不少,但以雲真子的天賦,放到其他門派,也是不可多得的存在了。
大掌後發先至,眼見就要把雲真子籠罩時,場上局勢又發生了變化。
霜寒之氣撲麵而來,天際風雲驟變,豔陽高照的正午,忽然飄起了白茫茫的雪花。緊接著,一泓如月清冷的白練閃過。
“啊!!”
輕雲舟內響起淒厲的慘叫,大掌異象被打散,一名老者氣急敗壞地飛出船艙,眾人驚駭地發現,他施法的那隻手竟被利刃齊腕斬下!
諸人循著白練回歸的方向望去,隻見一位凜若冰霜的銀發真君衣袂飄揚、遙遙而立。方才取人右手的那道白練,正是他手中利劍。
劍身細細長長,僅兩指寬,刃似萬古不化的堅冰,在陽光下呈現出近乎透明的色澤。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劍柄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握著,一時竟教人分辨不出,是誰淪為了陪襯。
自然朝下的劍尖幹幹淨淨,不見一滴濁血。
方輕鴻瞠目結舌,師尊?!
此次帶領浣花劍宗出行的,竟是從不過問俗物的道一真君,真是出人意料。而且他師尊又又又突破了,竟然都跳過出竅大圓滿,直接進入了分神期。
方輕鴻不禁風中淩亂,都說他修煉跟呼吸一樣容易,明明師尊才是!這進境迅速的,仿佛心魔都成了擺設。
“弟子比試,你我不得插手。”道一真君瞳孔色澤淡而剔透,透著一股難言的無情,仿佛萬事萬物,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
“違者,死。”
淩霄派長老過了心有餘悸的那陣,被人當眾一招擊敗的羞恥和惱怒又衝上了頭,特別道一也故技重施,將劍氣附著在了傷口上。
對於真君來說,斷肢重生易如反掌,現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的手接不上,豈不是明晃晃告訴大家,自己技不如人?
真不愧一脈相承的惹人厭煩。
“上、清、劍。”他咬牙切齒地哼了聲,回擊道:“白秋棠,你打的什麽主意老朽豈會不知?瀛洲島內有仙藏,你不就是想來奪仙丹,好拿去救你的二徒弟。”
方輕鴻怔住。
他內心五味雜陳,情緒翻湧下,竟不知該說些什麽。白秋棠是道一的俗世名姓,修士入道後,互相皆以道號相稱,唯極親密的人,方能在私下裏以俗名相稱。修為到真君後,地位更是尊崇,淩霄派長老此舉,無疑十分失禮。
道一不善言辭,冷得像塊冰,心卻是熱的,永遠無私地將他們師兄弟三人護佑在羽翼下。青蓮峰師徒四人羈絆甚深,方輕鴻曾想過,自己沒爹沒娘,不識手足親情,但真要有個家,是不是就如他們這般?
想到這裏,心髒處傳來一陣近乎疼痛的暖流,方輕鴻有些鼻酸。臨別前師尊的情深義重曆曆在目,可他今生注定無以為報,要有負於人。
不遠處那名淩霄派的長老還在大放厥詞:“死心罷,你徒兒早死在秘境裏了,屍骨不存!”
聞言,人群後的方輕鴻忍不住想要排眾而出,被扶搖一把拉住。
男人握得很緊,在他耳邊沉聲低語:“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