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賊咬一口
歐允文多年不第,憤世嫉俗。原本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此番,被飛龍寨驅逐,歐允文憤恨難平。在他想來,飛龍寨忘恩負義,卸磨殺驢。腦筋一熱,不管不顧,闖進縣衙自首。當然,他不是幡然悔悟,而是要借官府力量,毀了飛龍寨。
如何讓官府出兵,他心中早有計較。
飛龍寨和其他山匪,略有不同。占據龍潭峽穀險地,劫掠過往客商,隻是一項小買賣。飛龍寨的大買賣,是搶大戶。平日裏,飛龍寨的暗哨,遊走京西各地,四處打探消息。
老寨主訂有規矩,飛龍寨劫掠,專挑為富不仁、欺壓百姓的大戶下手。一旦踩好了盤子,立馬雷霆出擊。即便大戶家裏,養著無數護院高手,也不是飛龍寨對手。
還有一個規矩,非是罪大惡極,飛龍寨一般不殺人。但是對大戶來說,家財被劫掠一空,還不如死了更痛快。
河南府、洛陽縣,甚至提刑司,有關飛龍寨的案卷,積的都有幾大箱子。奈何,苦主再是有背景、有後台,也無濟於事。不是不肯破案,而是破不了。數次出兵飛龍寨,皆是大敗而回。
飛龍寨,就是官府的一根刺。它就在那裏,偏就拔不出。
十多年下來,飛龍寨劫掠如故、逍遙如故。河南府年年考績,都因飛龍寨,磨勘升遷,大受影響。曆任官員,無不對其恨之入骨。同時,又怕的要死。唯恐飛龍寨,找到自己頭上。
飛龍寨有人自首,十多年來頭一次。
這一下,整個洛陽都被驚動,河南府、轉運使司、留守司,包括提刑司,駐軍都指揮使,一時間,全都湧到洛陽縣衙。洛陽知縣任鶴鳴,麵對一群朱紫大員,連站的地方也沒有。
“這是飛龍寨地形圖。”歐允文捧著一張紙,恭敬說道。
他自知,想取信這些官員,必得真材實料。也不耽擱,當場索要紙筆,畫出飛龍寨地形。人員、兵械,防禦、暗哨,全都寫的清清楚楚。最關鍵之處,他畫出藏金所在。
所謂無利不起早,想讓官兵出動,必要拋出誘餌。大宋官員什麽德行,歐允文心裏門兒清。試想一下,十多年積攢下來,那得多少金銀?他就不信,挑不起這些人的。
果然,有人開口問。“金庫藏有多少金銀?”
“小的進去過,整箱的金銀,足有百箱。”歐允文信口胡謅。
一陣吸冷氣的聲音,陡然響起。歐允文低垂著頭,心中冷笑。飛龍寨有沒有金庫,他根本不知道。憑飛龍寨的窮樣,即便有,也不會有多少。他很清楚,初上山之時,飛龍寨窮成啥樣。
但是,那又如何?騙的官兵玩兒命攻山,再加上詳細的地圖,飛龍寨覆滅,隻是早晚之事。此時的歐允文,心智早已扭曲。隻想著毀滅飛龍寨,將之趕盡殺絕,以解被羞辱之恨。
河南府大喜過望,當即就要調兵。
但歐允文,話還未說完。
“小的舉告,同盛號尹端,與飛龍寨勾結。山寨的弓弩、箭矢、刀槍、甲胄,皆是同盛號提供。不久之前,他們才見過麵。”
歐允文此話,可謂石破天驚。
滿堂官員,被驚的發呆。怔怔盯著歐允文,竟回不過神。尹端何人,哪個不知?尹端二字,就是人間財神。據傳,尹家祖上,傳下數口鐵礦坑,日進鬥金。尹端躺著不動,也吃喝不完。
但尹端此人,天生奇才。自三十歲接掌家業,不過三五年,河東的鐵礦、石炭礦、礬礦,大多都姓了尹。尹端並未滿足,而是開始涉足邊貿。他說過一句話,錢存在地窖裏,那就是石頭。
十年,尹家的同盛號,已經開遍天下。
沒有人算的清,尹家有多少錢。
僅洛陽一地,尹家的店鋪,已有數十家。酒樓、茶肆,當鋪、車馬行,甚至,還和物流集團,合夥經營中轉倉。大約估算,一年的收益,也在上千萬貫。全國十五路,那得多少錢?
潑天的財富,誰不眼紅心動?
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有歐允文這番口供,尹端即便不死,也要脫層皮。那海量的財富,袒露在眾人麵前。這個時候,哪裏還能冷靜矜持?無不想爬上去,狠狠咬塊肉下來。
至於真假,誰還去管他?即便是假的,也要做成真的。如此天降橫財,誰都不會允許,它從手中漏走。轉瞬間,大堂裏激動起來。一個個看著歐允文,眼神火熱,早已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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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端被抓捕入獄,洛陽城陡然震動。無數人感到詫異,誰都不敢相信,尹端竟然通匪?說句大不敬的話,尹端過的日子,怕比官家都要逍遙。億萬財富,隨心所欲。有什麽想不開,用得著通匪?
輿論洶洶而起,猜測紛紛。酒樓茶肆,無不談論。
尹端的財富,富可敵國。眼紅的人,車載鬥量。
有明眼人,自覺看透關鍵。尹端如今遭難,指不定,就是財帛動人心。犯在官府手裏,可不得脫層皮。
尹端經營多年,交際廣闊。再是人情冷暖,也有幾個好友。上下打點,期望能救出尹端。但是,銀錢送出無數,卻連尹端的麵,也不曾見到。不過,也不是沒效果,總算得了一句話。
“莫再花費冤枉錢,尹端出不來了。”有知情人透露道。
“卻是為何?”尹端的好友問道。
“嗬嗬。”知情人冷笑,卻是不肯再說。
尹家在洛陽的產業,無論大小,盡數被查封。所有掌櫃夥計,一個不漏,全部抓捕關押。即便是家中女眷,也不會放過。大牢裏,一下子人滿為患。數百人挨個過堂,日夜拷打、逼問口供。
洛陽知縣任鶴鳴,此刻卻如坐針氈。
這件事,誰都不願沾惹。一個個,都是官老成精,哪個看得不清楚?尹端億萬財富,豈是好相與?誰敢肯定,他的背後,沒有站著惹不起的大佬?萬一事有不諧,誰出頭,誰倒黴。
好處自然人人有份,但是,頂缸卻隻能一人。這裏一圈人,就數任鶴鳴官小,他不出頭誰出頭?任鶴鳴欲哭無淚,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隻能硬著頭皮接下。
他很清楚,現在的關鍵,就是要搶時間。嚴刑拷打,拿下尹端口供,快審快結,將此做成鐵案。到那時,即便尹端有救星到來,也是徒喚奈何。但五天過去,尹端咬死不開口。
刑房裏,悶熱腥臭。尹端大字型,被綁在木樁上。渾身上下,沒一處好肉。黑紅的血水,滴滴答答往下淌。尹端昏死過去,被冷水潑醒。再昏死過去,再潑醒,一刻不停。
“尹大官人,招了得了,何必受這個罪?”
在尹端麵前,坐著一人。穿著綠色官袍,意態很是悠閑。此人的手裏,把玩著一柄小刀,柳葉一般薄細,鋒利異常。一張臉上,慘白沒有血色。倒是眼睛很大,熠熠閃著精光。
尹端低垂著頭,散亂的頭發,遮住了麵目。他已是奄奄一息,畢竟幾十歲的人,哪裏受得了這般折騰?但心中一絲清明,讓他堅不吐口。嘴角抽動了一下,尹端慢慢抬起頭。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朦朦朧朧,能看見一道人影。隻是頭頸無力,又垂了下去。身上的傷勢,鑽心的疼。不過,倒也能忍受。但可惡的酷吏,不讓他睡覺,卻是痛苦不堪。
“尹大官人,可想好了?”綠袍官站起身,湊到尹端麵前。
“想好了。”尹端聲音沙啞,有氣無力。
“太好了。”綠袍官大喜,說道,“早招了,你我都輕鬆。”轉頭看向一旁,吩咐道,“做好筆錄。”
角落裏,坐著兩名書吏,聞言坐直身子,抓起筆來,等著尹端開口說話。話說,他們陪著尹端,也是熬了五天。雖能替換著休息,但也是神疲力乏。尹端肯開口,自是精神大振。
“某無罪,你們栽贓陷害。”尹端強提一口氣,說道。
“他娘的。”綠袍官一怔,頓時氣急敗壞。一把抓住尹端頭發,陰惻惻的說道,“尹端,真當本官,拿你沒法子?”
此人,姓董名超,乃是提刑司屬官。此案,由洛陽縣審理,奈何尹端嘴硬,縣衙的吏員,使出渾身解數,也拿尹端沒辦法。
任鶴鳴心生一計,趁勢拉提刑司下水。言稱洛陽縣衙,審不動尹端,求助提刑司。大家都在一條船,為避免夜長夢多,提刑司點頭同意。派出得力人手,以期突破尹端。
然而細論,提刑司已是越權。提刑司雖主管刑獄,對本路各州縣審結案件,有監察複核之權。但初審的權利,卻不在提刑司。提刑司提前插手,還是那一句話,財帛動人心。
大家夥兒心照不宣,要盡快做成鐵案,讓尹端無法翻身。
董超耐心耗盡,凶相畢露。
“你們先出去。”董超一扭頭,衝兩名書吏喝道。
“這?”一名年老書吏,有些遲疑。兩人都出去,隻剩下尹端和董超兩人,這可不合規矩。但也隻是一遲疑,低頭向外走去。他心裏很清楚,董超要使些手段,不好他們在場。
書吏剛走到門口,隻聽“嘭”的一聲,厚重的木門,被人從外撞開。一扇門板,四分五裂,碎屑四濺、疾如箭矢。兩名書吏,冷不防被木板撞上,一疊聲慘叫,滾地葫蘆似的,翻滾出老遠。
正此時,尹端一聲慘叫。卻是董超,用手中小刀,從尹端胸口,削下一條肉來。門口的響動,驚得董超一哆嗦。忙回頭來看,正看見一英武少年,橫眉怒目,跨步向他衝來。
董超不及眨眼,少年已到了眼前。抬腿就是一腳,正踢在董超腰胯。再看董超,慘叫著橫飛了出去。“嘭”的一聲,正撞在牆上,直砸出一個大坑。董超滑落在地,已經昏死過去。
“姥爺,姥爺,玉昆來了。”於飛的聲音,帶了哭腔。
尹端迷迷糊糊,半晌,才吃力的睜開眼睛。熟悉的聲音,讓他渾身,都有了戰栗。他難以相信,隻以為自己,有了幻覺。於飛抓住繩索,略一使勁,繩索嘣嘣寸斷。尹端失了支撐,一下癱軟下來。
“姥爺,是我,玉昆啊。”於飛抱住尹端,失聲大叫。尹端身上的傷勢,嚇到了於飛。目光所及,血肉模糊。
“玉昆。”尹端略有些清醒,嘶啞的叫了一聲。
尹端伸出手,想抓住於飛,卻抖的使不出勁。於飛一把抓住,痛哭失聲。尹端的手,綿軟無力,但他終於確認,這不是幻覺。他的眼裏流下淚來,沾著血水,殷紅一片。
“我的小玉昆來了,姥爺現在死,也能瞑目了。”
“姥爺,玉昆來的遲了。”於飛抽噎著說道。
眼見尹端氣息微弱,於飛心頭大急。一掌抵在尹端後心,一縷混元一氣,渡入尹端體內。沿著經脈,緩緩遊走。尹端年歲大了,身體早衰弱不堪。如今又受了大刑,半隻腳,已踏入鬼門關。
“姓任的,給我滾進來。”於飛厲聲喝道。
刑房門外,任鶴鳴早抖成篩糠。那一聲姥爺,聽的他心頭狂顫,隻恨不得,立馬死過去。萬萬想不到,尹端一介商人,竟是二皇子的姥爺。那是什麽人?皇親國戚啊。
他隻顧著害怕,腦子混沌一片。竟沒有能分辨,二皇子何時,有了這麽一個姥爺?更想不起,二皇子的舅家,本是姓苗。
聽到於飛喝叫,渾身一個激靈。跌跌撞撞,搶了進來。一個腳下不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也不站起,硬爬到於飛跟前。止不住的顫抖著,一張臉,早沒了血色。
“殿、殿下,微臣該死啊。”任鶴鳴結結巴巴的說道。
“快去,找最好的郎中來。”於飛吩咐道。
尹端渾身是傷,血流不止,得趕緊救治。於飛暗暗慶幸,多虧有玉獅子,一路片刻不停,才能從惡吏手裏,救下尹端。若不然,尹端怕是性命不保。想到此,不由戾氣翻湧。
再看尹端,已經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