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張啟淮篇
“喵——”
小灰見我坐在院子幹枯的葡萄藤下,乖巧的叫了一聲,跳進我的懷裏。
深秋的季節,這個院子無人看護,逐漸蕭條敗落了。
而我,有空便坐在這裏,仿佛隻有坐在這裏,我才能感受到聽雲的氣息。
仿佛還能聽到她叫我:“啟淮,我來的匆忙,咱們院子裏的小貓沒人喂,我怕餓著它……”
我撫著團在我膝蓋上眯著眼發出咕嚕咕嚕聲的小灰,低頭看著腳邊落下的太陽光。
此時的金陵城,風雨飄搖。
即便督軍府已經不複往日威嚴,可我依舊是這個城的主宰,隻是……
聽雲讓我明白,萬人之上,其實是很孤獨的事情。
我曾經,很渴望權勢,就如天生便在心頭紮下了這顆種子一般,隨著我的成長而逐漸膨脹壯大,最後枝繁葉茂,無可撼動。
我渴望權勢,大約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得到過。
我的母親是秦淮河上的一個歌姬,長得溫婉美麗,以她的身份和地位,這輩子都不會踏入督軍府的大門,可偏生命運安排被我父親看上,領回了府中做偏房。
母親知道她身份低微,從未想過爭搶什麽,整日就住在攝翠院裏,彈彈琴種種花,偶爾在父親過來的時候為他彈唱一曲。
沒有名分,她也毫無怨言。
彼時,大夫人已經懷了身孕,母親晚了她三個月懷孕,她有自知之明,怕大夫人心裏難受,總是讓父親多去大夫人那裏。
然而,她卻不知,大夫人見她懷了身孕,早已心生歹念,想把她跟肚子中的孩子都除掉。
若生個女兒還好,可一旦生了兒子,督軍府裏即便是大夫人,權勢地位也必然會受到撼動。
當然,大夫人當時更怕,若她自己生下了個女兒,母親生了男孩兒,豈不是……
幸好,目前身邊有位同鄉的下人顧婆婆,自進了督軍府就一直照顧她,老人兒總是心思細密,知道的多一些,偷偷為母親擋掉了不少算計,讓她平安度過了坐胎的頭幾個月。
早三個月,大夫人平安聲了大哥啟銘,顧婆婆又對外傳,說我母親肚子圓圓又小,肯定是個女孩兒,大夫人這才有些放鬆了警惕。
母親臨盆那日,我父親已經領兵去剿匪數日未歸。
大夫人叫了親信的穩婆親自給母親接生,父親不在督軍府,她又剛生了長子,自然萬事她說了算,沒有人敢忤逆。
可府裏上上下下心裏都明白,若我母親生下男孩兒,恐……母子都保不住。
大夫人怎麽會給自己兒子留下這個大一個威脅。
顧婆婆心中愁苦,在門口著急了半晌,又被人攔著不讓進……
母親難產,遲遲沒生下我,許是這樣,我才撿了一條命。
當日,父親竟率兵凱旋,戎裝都沒卸下就來了攝翠院,顧婆婆見狀趕緊說母親難產,想進去幫忙。
父親來了,守在門口的丫鬟自然不再敢攬著。
顧婆婆端了一盆熱水進去,沒多久我便呱呱墜地了,那穩婆見是個男嬰臉色一沉,卻不及顧婆婆眼疾手快,高聲對門口守著的父親喊了一句:“恭喜大帥,二公子平安出生了!母子平安呢!”
我與母親躲過一劫,母親卻躲不過命數,她難產當日流血過多,在我還沒出月子,就去世了……
大約父親是真心愛我母親,在她彌留之際給了她二夫人的名分,還把她葬入了族墓園。
而我,就理所應當的抱給了大夫人喂養。
顧婆婆本想告老還鄉,在臨走前把大夫人做過的事情偷偷告訴了父親,父親是何等精明的人,但母親已死,我還年幼,大哥也年幼,他隻能不做追究,卻沒準顧婆婆回鄉,命她照顧我。
不知父親用了什麽方法,大夫人並沒有再針對過我,我本身體弱多病,長了十幾歲才逐漸硬朗了起來。
可,我與大哥還是不同,父親不許我舞刀弄槍,更不許我騎馬打獵,隻是給我請各種先生教我學習,我的童年,便是整日在家讀書寫字,毫無樂事。
哥哥就不同了,他自小就穿軍裝,手裏拿著槍,身上不離軍刀,十來歲就殺過人,跟父親在軍營中嗜血屠戮,跟軍中將士稱兄道弟,好不威風。
我自小就羨慕他。
隻是父親從不讓我碰這些,似乎哥哥也知道這一點,跟我在一起,從不講軍中的事情。
父親說,亂世中有很多窮兵黷武之人,母親臨終前隻想讓我平安的度過一生,因此,他不希望我成為一個武夫,想讓我好好讀書做個文人便好。
我自幼知道,我沒有母親,家中雖然有父親庇護,可大娘仍是對我防範再三,與其說父親不想我從戎,不如說怕大娘針對我。
我懂事後,就不爭不搶,也覺得父親對我這般安排,也沒什麽不好。
直到——
我愛上了聽雲。
我天真的以為我們彼此相愛,不管過程多麽艱辛,我們總能在一起的。
我跪在雨中求了一夜,父親終於同意了,我也病倒了。
哥哥代我迎親,我本以為這個空當我能把病養好,卻沒想我竟一病不起。
婚事,成了棘手之事。
我奄奄一息之際,閻家的人怎麽會把女兒嫁給一個將死之人,若被閻霄知道,金陵與江北,誰都別想安寧。
於是,父親讓哥哥替娶了聽雲。
父親說是權宜之計,隻要不讓外人知道,日後在自家府中怎麽都好解決……
我竟信了這話。
父親卻為了萬無一失讓聽雲替張府圓謊,洞房之夜叫人給他們下了迷香。
木已成舟。
我與聽雲,從此便錯過了一生。
我躺在病床上,病了三個月,誰都以為我要死了,我卻因腹中憋了一口恨,非但沒死,還逐漸好轉活了過來。
在張府,我與閻聽雲成了府中上下不可言說的事情。
父親遣散了一批批知道原委的下人,聽雲見了我也都躲著走。
我知道,人言可畏,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可是,我不甘心,為什麽命運要如此戲弄我,隻因為我不是嫡子,隻因為我母親的出身,在這個督軍府中我就一點為自己做主的權利都沒有。
母親想我一世安康,我卻想永遠自己說了算。
我相信,男人都對權利有著渴望與占有欲,父親和哥哥亦然。
當然,想要父親跟哥哥之間出現嫌隙也很簡單,哥哥的手下的軍官隻要稍有不聽話,父親便會起疑了。
閻家滅門這種事情,父親和哥哥千方百計的封鎖消息,我卻還是把消息送到了聽雲的耳朵裏,我賭哥哥會幫聽雲。
大約……哥哥也愛上了她,嗬嗬!
於是一場好戲就這麽開演了,父親是容不下哥哥幫聽雲的,非常時期,他不容許任何人給張家惹禍上身。
大總統巴不得找理由讓張家跟閻家一樣。
這場戲中,最大的獲益者是我,哥哥因為護聽雲而被父親削了兵權,聽雲被父親逐出了督軍府,而且想以絕後患在城外殺了她。
這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讓聽雲被趕出府,她才能是我一個人的。
但人的欲-望總是無窮的,我擁有了聽雲,卻隻能讓她待在一個小院子裏,我想娶她,讓她光明正大的回到我的身邊。
我想要更多的權勢,我想成為這金陵城的主宰。
哥哥以為聽雲被父親害死了,已經對他心生不滿,我再以小事挑撥,他們之間自然就越發的不合。
父親越來越覺得哥哥不受控製,身邊又無可信任之人,兵權也就逐漸分在我手中一些,時間越長,他們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
直到有一天夜裏。
我讓哥哥手下的士兵圍了父親的院子,又讓人把計劃透漏給父親,父親以為哥哥真的要反,竟在哥哥帶兵去就他的時候,開槍打了他。
或許真的是天意,那一槍正中哥哥心髒,當場斃命。
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父親也後悔了,可是沒用,人死不能複生,就如我,連閻王都不收。
一個道理。
大娘跟父親鬧了三個月,無果,父親卻病倒了。
整個督軍府好似隻有我一個還能撐些事兒,父親逐漸倚重我。
我不動聲色的壯大力量,父親跟哥哥手下的老將領知道父親大勢將去,自然都逐漸臣服於我。
我的能力越來越大,根本不需要在父親麵前偽裝。
於是我動了想接聽雲回府的念頭,隻是聽雲抵死不從,我也隻好作罷。
某天,父親叫我過去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在院子裏曬太陽。
桌上的茶已經涼了,他就那麽閉著眼坐著,聲音有些低啞暗沉,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麽,他知道我來了,卻沒有說話。
最後,我陪父親坐到太陽將要落山,他忽然對我說:“啟淮,強極則辱,以前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讓你哥哥按照我的想法去活著。”
我安靜的看他,沒有說話。
“可也許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會明白,位高權重者比一無所有更難過,因為這些東西你總要失去的,就像指間的黃沙,捏不住的。”
“你母親希望你好好活著,我不知道能不能辦到了……”
…………
那年冬天呢,父親去世了。
我當時又怎麽會明白父親的話,直到大總統讓我去京都城,時局動蕩,一切都開始亂了。
起初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我不能偏安一隅,好好守著金陵守著聽雲,卻偏偏要去京都城。
當一切塵埃落定,我才明白,是父親所說的“欲-望”二字,我爬上了一座山,總想去征服更高的一座,想要全天下臣服。
如今,我淒泠的坐在這個院子裏,失去了所有,隻能守著回憶……
後悔麽?
我以為我是後悔的,可又想來,若沒有這樣的我,我可能永遠不會擁有聽雲。
“喵——”
太陽下山了,小灰覺得冷,叫了一聲從我懷裏跳走了。
我忽然想起,聽雲讓我喂它……
殘陽偏西,我想,我總會跟聽雲再見麵的,不管生生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