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虛妄 第十四章 舊識
季夏黃昏,七月流火,風中已帶著些許涼意。
楚戈田伊並肩立於楚酋宮城外的高地,俯瞰禹水滔滔,奔騰向東。
“這地方你來過?”田伊見楚戈盯著禹水出神,輕聲問道。
“沒有,你為何會有這樣的問題?”楚戈自小生於滄水岸,長於楚家灣,最遠不過踏足過中嶺一帶。
“對於你,看你眼神,便知道你的心思。”田伊抿嘴一笑,做得意狀。
“你這麽了解我,我怎麽敢和你一起?”楚戈故作害怕,向旁邊移了一小步。
“不多了解你,那不是像墨都一樣會被騙。”田伊那甘示弱,走上前一步,氣鼓鼓說道。
“你不如以前可愛了,你知道嗎?”楚戈伸手捏了一下田伊的鼻子。
“那當然,不如以前好騙了吧?”田伊皺了下鼻子,一副嫌棄的表情。
“說實在的,這楚酋宮,似乎真有些似曾相識。可是我也是首次來到中原,也不知道為何有這種感覺。”楚戈認真說道。
“你相信有前世嗎?”田伊想了想,突然問道。“就如我當時在界嶺看到你,就被你一副義正言辭的作戲騙了。”
“我本來一向就義正言辭,何須作戲。”楚戈滿臉委屈,“再說,那還不是為了你!”
“為我,真的?”田伊被他說得認真起來,滿臉期待。
“為了喚起你前世的記憶,”楚戈盯著田伊的眼睛,頓了一下,“真誠”說道,“你前世便喜歡故作正經、義正言辭的那種人啊!想起來了嗎?”
“你這混蛋。”田伊反應過來,急得大喊,先踢了捶了楚戈若幹粉拳,又踢了不知多少秀足,還不解氣,氣呼呼坐在一旁。
“好了,明日便要征召中原部將士,別生氣了。這次看怎麽幫我擬好名單,像上次一樣免得我們費力。”楚戈毫無誠意地勸道。
“不幹,你姬姐不是你最得力的助力嗎?去找她吧。走開。”田伊怒道,伸手要推開就欲坐在旁邊的楚戈。
“說得也是,明日讓小桔子陪你回白草灘,也該把姬姐換過來了。”楚戈一本正經說道。
“你,你說的是真的?”田伊大急。
“真的,不過。”楚戈似乎很為難。
“不過什麽?”田伊蹙眉責問。
“不過,姬姐好像不如你能讓我開心。還是不要了。”楚戈笑道。
“哼!巧言令色,鮮矣仁。”田伊雖臉別過一邊,卻是任由楚戈坐在身邊。
此時,薑啟遠遠過來,見兩人隨意坐於土堆之上,正躊躇間,楚戈招手道“薑叔何事?”
“明日楚酋回城,我來知會一聲。”薑啟也不走近,高聲說道。
“薑叔有勞。”楚戈隨意客套了句,便沒有心思再敷衍,薑啟自行離去了。
翌日,楚酋宮廣場,人流如織。此次征召士卒,有楚戈與止戈軍這個耀眼招牌,自是順利非常。不到午時,便招足五百名額。田伊此次也隻是將之前經驗告知楚宮族宦,便樂得隻在一旁做監察。
午後,楚戈將止戈軍當日所說誓言再重複一次,便命名此軍為止戈二軍,暫由楚酋宮老卒為基層隊長。正要收隊時,一眾長老過來,說是迎接楚懇回城。
楚懇自當日張皇出城,盈月有餘,此番回城,也是不敢大肆驚動。但作為一族之酋,其他人總還是給些薄麵。楚戈自然也在恭迎之列。
城門洞開後,兩隊士卒先行開道入內,接著便是楚懇騎乘一匹白色駿馬緩步進來。楚懇衣飾已舊,蒼白俊臉難掩疲態,顯是多日來的流亡生活,並不好過。白馬行至楚戈及眾長老之前,楚懇下得馬來,向眾長老和楚戈抱拳說道“各位長老,辛苦。”停了下,看向楚戈,又說道“這位將軍,可是楚戈賢侄。”
“楚戈見過酋長小叔。”楚戈不敢失態,趕緊上前躬身一禮,但雙眼卻是四下張望。
“賢侄如此少年才俊,真是我楚族之福。”楚懇說罷,就要上前去拉手以示親近,卻發現楚戈怔怔看著自己身後。楚懇順著楚戈目光看去時,頓時臉上陰晴不定。
一年多前,楚戈曾經朝思暮想那個從小青梅竹馬的身影;近一個月來,楚戈也曾經設想過無數兩人見麵時的場景;昨天,在知道楚酋回宮的時候,楚戈甚至有著與田伊回避的念頭。此時此刻,那身如扶柳,膚如凝脂,眉如遠黛的人,正緩步過來,隻是,這人已非當日楚家灣浣紗溪邊的青澀少女,而是楚酋宮內高髻雲鬟,懷抱幼子的酋妃。四目相對,兩人皆是心潮起伏,還那裏管得了旁人眼中的詫異。楚戈口中囁嚅,終是沒有吐出半字。
安氏妃此時將幼子交由一旁宮女,自己則在多人的簇擁下,沒有過多停留,而是隨楚懇惱怒的身影,向深院台階走去。楚戈回過神來,一旁楚桔拉拉他的衣袖,呶呶嘴不停示意於他,待回頭看時,才發現田伊眼眶映紅,滿含秋水。
薑太妃過來時,楚戈隻是隨眾人機械迎送,薑太妃說的些勉勵之語也沒放在心上,更沒留意薑太妃那滿是深意的眼神。至於薑致風塵等人,陪同太妃之後,楚戈也無心去應酬。
當天,又有楚棱、薑陵一行,與一百多止戈軍正卒也及時趕來,將宗飛所托付的馬匹、糧秣、武器交於楚戈。楚法、楚洪也在一行人中。楚法一掃往日陰霾,老遠看著楚戈,便小跑上前,執手親近。
楚洪也是滿臉堆笑,走上前來,待他們敘完話,將放在心中十多日的疑問拋了出來“楚哥兒是如何知曉,可在大黃中熬取幹粉,能讓人馬腹瀉作用的?”
“往日在滄水邊,家裏黃狗在變天時,吃了大黃,便有幾天嘔吐無力。我便想試一試。”事涉及《楚歌》末卷物性之學,楚戈還未想好何時向眾人公開。
“楚哥兒見微知著,是我楚族人傑,那墨都也是一代天驕,敗得不冤。”楚法則是對當日熱球升空之事,頗為在意,旋即問道,“如若這加熱空氣的油脂足備,縱是數十萬狄人均是控弦之士,也讓他們有來無回呀。”
“這也是我見篝火的黑煙,總是升空,突發奇想,沒想到真有作用。”楚戈不好意思貪前人之功,又說道,“全賴宗叔與士卒用命,才有大勝。這些都是小道。”
眾人知他謙讓,又說些恭維之語,便各自散去。
是夜,楚酋宮恢複原狀,原本作為止戈二軍基層隊長的老卒,楚戈又分拔回去仍然負責酋宮守衛。這些老卒自然是多番私下央求楚桔、薑附等人,楚戈終是沒有首肯。
離中嶺大平原秋收時日已是不多,楚戈計算宗飛軍出發已有五日。有了這一百多精幹老卒為基礎,楚戈便決意以戰代練,準備於次日揮別楚宮,東出禹河,直取禹中、夷南等地。便於當夜吩咐眾人早作準備。待薑陵、薑附等幾名小隊長走後,楚戈又叫住了楚桔、楚棱。
“一個月前,我已確定殘害楚標之人,並非楚忍大伯。”楚戈壓低聲音,對這兩個原兵訓學堂學弟舊事重提。“你們也應已經看出來。”
“我當日便說,楚哥不會隨便與仇敵握手言和。當時救出楚忍大伯時,我還說這事奇怪呢。”楚桔應該是指在勒銘坡救楚忍,共享馬肉之事。
“如此說來,楚哥是發現凶手另有其人?”楚棱一向有急智,知道楚戈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往事。
“也不是說就能確定,所以隻是留下你們兩人商議此事。”楚戈其實也是猶豫再三,但想著桔棱二人雖說不似楚林一樣,與自己同村同歲,但也就小自己一兩歲,而且是兵訓學堂之人,與楚標也有舊情,才想著吩咐接下來的事。
“就算是楚酋做了此事,我們也不能讓標哥白死。”楚棱顯然也能推算出楚戈懷疑對象。
“此事從長計議,還是要拿出真憑實據。”楚戈猶豫片刻,又說出自己的推斷。“我今日看那楚懇,又不似心機深沉,布局如此深遠之人。”
“我以為楚戈當時隻盯著苗姐,沒想到還有如此深沉的心思。”楚棱笑道。
“議論正經事,不要說這些。”楚戈沉聲說道,讓楚棱趕緊收聲。“我想讓小棱子常駐楚酋宮城,作為滄水和止戈軍在此地的代表,同時也暗中查探此事。”
“這,”楚棱頗有些為剛才不合時宜的玩笑話後悔。“我一會兒要看著宗飛,現在又看著那個陰沉的楚酋,為什麽總是我留下呢?”
“能者多勞,棱哥。像你這麽有急智的人,才能當此大任。”楚桔趕緊說道。
“也不是就一直如此,你可以和楚桔輪換。”楚戈又說道。
“嘿嘿。”楚棱看著楚桔苦瓜臉,心裏好受了許多。三人又議論一些細節安排,各自回去安睡。楚戈本來想找田伊再說會話,看田伊早已安睡,想著白天辛苦,也就不再打擾了。
次晨,楚戈正欲去尋田伊說話,卻見薑啟匆匆過來,說太妃與酋長有請。楚戈本不欲參與宮城其它事務,但身在此地,也身不由已,便隨薑啟往前往事廳。進得正廳,與太妃、楚酋見禮後,便一旁落座。見各部長老都在,均是一言不發,不似以往吵作一團,正心下奇怪。
薑太妃年過四旬,當年也是頗受先酋長寵愛,如今風韻猶存,當先說道“此事本為家事,不應驚動楚戈小將軍。隻是,太過蹊蹺,或許還要勞煩。”
楚戈心想,難道這安氏妃有什麽變動,正心中緊張,滿臉窘迫。隻聽楚懇急道“如今城中,還那有我們家事,連幼子都難保,我這酋長,做著又有何用?”說罷,便站起身,欲要出去,一旁楚澤、楚法似乎早有準備,左右拉住楚懇。又聽得薑太妃叱道“胡鬧。你若有這份誌氣,就隨楚將軍東征禹西,也不用在這廟堂上丟人現眼。”
楚戈還是一頭霧水,聽得薑太妃後麵一句,更是嚇得不輕,趕忙心下盤算,如若這楚懇真要隨軍東征,如何推脫。於是,滿臉無辜地看向楚法、楚澤等人,那眼中的意思是說——此行是為禹西、禹中拚殺,你們可不能落井下石。
楚法雖代表楚酋一族,但楚澤可不糊塗,趕緊說道“此事也怪不得酋長,為人父母,如何不痛心。”
楚戈見說來說去說不到重點,隻得出聲問道“請教太妃和各位長老,究竟是何事苦惱。”
眾人才想起皆是先入為主的懷疑,理論上,楚戈此時應該不知情,那薑太妃念孫心切,急說道“自昨日櫝兒入宮,便高燒不退,兼之腹瀉不停,現下已經昏迷半夜了。”說到此時,薑太妃已泣不成聲,又平複了很久才央求道,“我聽法叔說道,當日嫡衛三千人,也是被楚哥,楚小將軍神不知鬼不覺的便,便退去。所以,我想,我想,父母造孽,禍不及幼兒,還請”
“快叫洪長老去看看。”楚戈再是迷糊,聽到這裏,也知其意了,也顧不得自身嫌疑。
“不用了,你這賊人,狠心之人,心比蛇蠍還毒。”眾人皆是被這聲淒厲惡毒的言語驚得發怵,尋聲看去,安氏妃懷抱尚在繈褓的幼子,衝入廳內,直奔楚戈而來,“我安苗兒早就見識了,在滄水就見識了。不要在這裏充當好人。”
安氏妃狀若瘋虎,奔行甚速,虧得楚戈日常訓練不輟,並未被她偷襲得手,但不能還手的情況下,也是極為狼狽。眾長老眼見鬧劇上演,但一邊是救楚民於水火的大功臣,一邊是即將痛失愛子的弱女子,都不好相幫。一幫老頭子隻是都站立起來,口中喊著“安妃,使不得,不合適啊!”
“還愣著幹什麽,還不拉下去。”薑太妃見廳內混亂,眼見後麵跟來的兩名宮女還愣在當場,大聲喝斥道。
“櫝兒,是爹爹無能啊!”宮女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正要控製住安氏妃,旁邊楚懇此時看著已經閉氣,不足三月的幼子楚櫝,哭暈在殿堂上。
薑太妃見孫兒已無力回天,趕緊過來扶起楚懇。然而楚懇並未蘇醒,楚戈欲過去施救,又覺得不妥,那兩名宮女此時見安氏隻是痛苦,便過去相幫薑太妃。
“楚戈賊子,我安氏一輩子不會放過你。將來化為鬼魂,也要讓你不得安寧,你與那濮人妖女,不得好報。”安氏妃此時趁宮女不備,兜頭就向一旁的石柱撞去。
薑太妃霍地站起,兩宮女也本能的放下楚懇,又迎過安氏傾覆的身體。一時間,大殿上,歎息聲、呼喝聲、痛哭聲,亂麻一團。
楚戈再顧不得嫌疑,走過去就要查看安氏妃的生死。安氏妃滿頭是血,已是不省人事,癱軟在宮女懷裏。楚戈將衣服迅速脫下,讓宮女包住流血的頭上傷口,又想起《楚歌》中救人之法,稍作猶豫,便令宮女把安氏妃於殿中放平,蹲下身來,按壓其胸腔處,那安氏悠悠轉醒,叫了聲“楚哥。”又昏迷過去。
楚戈正鬆一口氣,覺得安氏性命無憂了。卻不想,頭上劇痛傳來,接著是一連串的嗬止聲。
原來,楚懇醒來後,趁眾人不備,舉起一旁的木椅就砸向楚戈。
楚戈隻覺天旋地轉,一時間,眾長老的議論、田伊的身影、甚至與嫡衛作戰的拚殺場景,如走馬燈一般閃現,隻是自己已經呆坐於地。如抽走靈魂的皮囊,向後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