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虛妄 第三章 末卷
左右退去,議事廳一時隻剩下楚忍、楚恩、楚戈三人,隻見楚忍自行坐下一側,然後伸手入懷,從懷裏掏出一卷陳舊的皮卷,神色頗為鄭重。楚戈目光,卻是完全被這不起眼的皮卷吸引,看那皮卷色澤,應是經年累月的摩挲下,蹭去了不少皮質。
“八弟一向不忿於大哥當年為一紙城防令,而與三弟產生嫌隙,以至於三弟遠走楚家灣,後來又發生不測。今日均不是外人,我看楚哥兒又得姬氏女子相助,成就這一番事業。就將這一段公案做一個了結吧。”楚忍似下了很大決心,緩緩說道。
楚戈聽楚忍所言涉及自己父親,也沒插話,仔細聆聽這個恩怨糾葛不清的大伯敘說。
“此事還須從皮卷與我族淵源說起,傳言姬氏先祖,便是我楚族先輩中的金氏旁支,隻因生活於姬水一代,故而自稱姬氏。楚族之禍,便是源於金氏與農氏之爭。金氏善於研究各類技藝,並不限於冶鐵鍛器之事。農氏後人,更傾向於為政,即使自身善長的農事,也日漸脫離。兩姓由理念之爭,後發展成為為族人發展資源之爭,最終決裂,至於為何均斷絕傳承,又形成夏洲大陸的楚族,卻是不得而知。皮卷上卷,記錄總覽與農事,傳世甚廣,隻是因為文字斷了傳承,不為世人所知。中卷部分,記錄金氏技藝,據傳,為姬氏後人收藏,秘不示人。而這末卷,卻是世人知之甚少。”楚忍不待兩人追問,便講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掌故。“最初,我們滄水與中嶺兩部先祖,與中原本部一起,了解到有此卷書,當時中嶺部先祖得其上卷,滄水部先祖得其末卷。而姬氏後人掌握的中卷,一直不知所蹤。兩部先祖與中原本部先祖約定,一起完成皮卷中關於‘楚雖一隅,終王天下’的說法的破解,同氣連枝。此後三百年,此事隻傳於各部嫡子知曉,並不向外人傳達。”
“當年陳老夫子頗有天賦,從中原部來到中嶺,帶著先酋長之命,與中嶺商議,拿到此卷上卷後,便隱居於白草灘,名為訓練青年子弟,實為研究此中文字,並實驗其中所載的內容,此事僅滄水族涉長老與中嶺部治長老所知,兩位長老嚴守秘密,即使是嫡親子弟,也未告知。”
“你如此說,那是說陳叔知道《楚歌》末卷之事?”楚恩此時露出了懷疑的目光。因為陳老夫子在傳授給楚戈、楚恩等人《楚歌》上卷時,明確說過,不知這中末兩卷,如今在何方。
“《楚歌》?你是說此卷名為《楚歌》?”楚忍咋聽楚恩說起楚歌二字,喃喃自語道。“陳老夫子知道與否,我不敢斷言,此事楚湯先酋長、楚治長老與我父親,必然是互通聲氣的。但陳老夫子到白草灘後,曆經十餘年,並未有破解這皮卷,哦,破解這《楚歌》的跡象。各部知情之人,也有不告知其關於末卷之事的可能。”
“忍大伯,你是說三部嫡傳子弟,必然知道《楚歌》之事嗎?那他們一般會在什麽時候由上一代告知後一代呢?”此時,一直聽得入神的楚戈,突然問道。
“這個,沒有一定之規,一般會在將部族交給嫡子時,告知此事。我父涉長老,也是在此次北上前,自知九死一生,才向我這個長子說起此事。”楚忍見問,便回應道。
楚戈卻霍地站起身來,怔怔看向楚忍,突然上前兩步跪拜於地:“小侄楚戈可能錯怪忍大伯和滄水部了。小侄不知如何謝罪,請大伯與八叔責罰。”他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一旁楚恩瞠目結舌。
“賢侄不必如此,事情說清了就行,都是為了楚族之大義,何必拘於小節。”楚忍受寵若驚,認為楚戈不必為了隱瞞知曉《楚歌》一事,而行此大禮,忙上前扶起楚戈。
“小侄不是指《楚歌》之事,而是指楚標遇害之事。”楚戈站定後,憤憤說道。
楚忍、楚恩二人,一時沒跟上楚戈思路,還是愣愣地期待著楚戈的進一步解釋。
“楚標遇害,是在去采集礦樣的路上。當時我們四人並無頭緒,但因有還俘一事先入為主,以至於我們現場四人雖然口中不明說,心中懷疑的第一對象卻是滄水本部。一是滄水部與我父親之事的過節,還有小侄與八叔在還俘的當晚,預計涉長老知曉先師傳授《楚歌》於小侄之事,擔心涉長老心懷不忿,隻是引而不發;二是事有湊巧,第二日,大伯帶領子弟造訪,並發生誤會衝突。而真正楚標遇害凶手追查,現在想來,其實兵訓學堂當時並無真憑實據。隻是,大伯一直不宵於解釋,導致雙方誤會愈深。如今看來,楚標被害的凶手,應該另有其人。至少並非大伯指使,因為大伯當時並不知楚歌之秘。”楚戈將自己的判斷說了出來。
雖說始於誤會,自己現在已經放下,楚忍聽到這裏,還是滿臉憤懣,隨即說道:“還俘之時,家父確實在一旁觀察,但你小子表現不錯,因此,我們也就留有餘地。看來,此事我們都落入了外人的算計中。”
“此事責任,也在於小侄糊塗,但中間也必有奸人挑撥。假設當初在學堂滄水部無人施放冷箭,應該不至於後來仇怨加深。而學堂一年來采礦、墾荒,滄水部並未再做破壞,我也應該去思考其中的關節。”楚戈看到楚忍憤懣之情,也頗為懊惱。
“對了,當日在楚標靈堂外,當先施放冷箭之人,後來可有查清。”一旁楚恩問道。
“此人名風馳,在滄水部弓弩手中,任職已有多年,在當日混亂中,已經伏誅當場,後來查其行止,卻並未發現異常,而且是靠近黃石浦之人。最有可能是一名死間或是臨時被收買慫恿。”楚忍回憶道。“隻是,當日走的匆忙,並未帶走其屍首,不知兵訓學堂後麵有沒有檢視其傷口?”
“當日滄水部被兵訓學堂當場殺死五人,俘獲十一人,可惜並未注意死者中,有挑事之人。”楚戈說道。
“如此說來,這世上能猜出陳老夫子破譯《楚歌》之事,無非三四人而已。”楚恩此時沉聲說道,“而有能力故意挑撥,也有此動機的人,也就隻在中嶺與中原本部了。”
此話一出,三人互看了一眼,一時沉默不語。而楚戈剛才問及上一代人何時會將秘密傳承至下一代,無疑也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不錯,這也能理解,先師當年仙去前,並不知道《楚歌》末卷之事。還因此念念不忘。”楚戈此時也想到了其中的關鍵,對於陳老夫子為何沒有將破解《楚歌》一事,如約上報,也是心有隱憂。不過,三人都處於為尊者諱的角度考慮,並未明說,互相心領神會即可。
“上代湯酋長,與家父交往甚厚,這是不假。但更主要的是,兩人當初均認為,遷民入城,一是可以減少與其它各部的爭鬥。二是采用倒逼民眾的辦法,讓楚民開始提升生產技藝。此種想法,雖然當時看來有異想天開,不切實際之嫌。但當時湯酋長在位二十餘年,總覺得有生之年,應完成一些不同於曆任酋長的功績。因此,願以一己之力,舍棄清名,改變楚族近千年的現狀。家父知道,先酋長此舉,必然引來各部反對,也曾私下苦勸。然而,先酋長說,天道不足畏,可以利用之;人言不足恤,可以引導之;祖宗不可法,可以革新之。如若一直因循守舊,何時才能除弊興利,換得一方新天地。因此,外人以為家父與酋長之情,或為私利,實則為公義。”楚忍此時講起先酋長當年欲推城防令的革新之舉,猶是心念神往。特別是後麵幾句,出自《楚歌》的話,透露著一個革新者的悲壯。
楚戈第一次聽說當年有這一段經過,以往他一直認為,城防令一定是上位者不切實際、好大喜功之舉。卻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這上位者是一個二十多年頗有賢名之人,為何突然發出這樣無腦的指令?看來,不在其位,很亂理解其政。就是昨天楚戈自呈對狄作戰策略,後期為應對狄族機動兵馬,在蓬潛山口設城防、哨所,實則與這城防令有同樣的作用。
“這一代當政者,將城防令作為反麵靶子定性。實際上,當年城防令有多種方案,與狄、濮交界部族村寨,須在兩年內,築城以防外敵,並讓城防成為日常兵訓之所;中嶺大平原部族,擇河流山川有利地形,引水以為護城,集中易市場所,以利於民眾交易物品;其餘無條件築城,又不在邊境的區域,因地製宜。試想,如若楚族近十年有此城防,狄馬南下,也不會如入無人之境。”楚忍把當年城防令解釋給楚戈聽,楚戈也更進一步知道當年具體情形。
“小侄明白了,鬥膽請大伯按原計劃迎回涉爺遺骨後,仍去滄水城主持大局。如此一來,小侄也更能夠放手領軍北進,實施驅逐狄人之計劃。”楚戈見楚忍也算放下成見,誠心邀請道。
“這,恐怕宗氏等支,經過之前的事後,難以放下芥蒂,等我迎回先父遺骨再議吧。”楚忍顧慮也是事實,再則他也沒有指望僅憑今日一些說辭,能改變雙方關係,如此,則無論是自身還是在外人看來,都太兒戲了。
“昨天已經議定了,滄水城還於大伯一支,宗氏一族也知道些事,無非是權責可大可小的問題。隻是當時未料到有涉長老犧牲之事,如今大伯迎回涉長老遺骨,也是順理成章。再則,現今沒有合適人選領兵出征,如若小侄此次北上,正需要大伯在滄水,八叔在中嶺坐鎮後方才是。此事不為私,卻也是為公。”楚戈分析此事利害,楚忍卻是仍未答應。
“大哥,以往我們兄弟間多有誤會,實為小弟年輕氣盛,我也不作謙禮。如今盡釋前嫌,正是你我兄弟齊心,為族人再建功業之時,如若滄水宗飛那些人不服,我楚恩第一個不饒他。”楚恩雖未對十來年的成見與誤會和楚忍客套,但如此說話,也是認可了楚戈決定。與楚忍,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事不宜遲,我今日北上,也是來告別一聲。從你們所說的情況來看,陳老夫子想必已經破譯了《楚歌》上卷,這末卷與上卷文字,應該多有相通之處,”說到這裏,楚忍將剛才那獸皮卷展開於桌麵上。“今日北上後,返回滄水也是不知歸期,就交於滄水部真正用得著的人吧。”
楚戈自去年仲春的那個下午,陳老夫子教導的那些神秘文字後,每有閑暇,便拿出上卷默讀,幾乎成誦,自然那些字符印象更深了。上前一一對照看去,卷首四字,正是《楚歌》末卷字樣。走過去仔細端詳內容篇章,見開篇寫道:“或曰:‘天地至理,探之,與楚人有何益?’夫三尺童子,至無識者也,玩樂之餘,嚐指天地而問鴻蒙之起始。大楚興於當世,求存於天地間,若不窮究天理,隻求人欲,豈不如三尺小童?此卷探究萬物之本源,試演天地至理。分屬物性、數理、治政、民生四類,互有相連,又互不統屬,以饋有緣者。”而後,便將古楚族當年研究內容,以分屬不同科目寫於皮卷上。
楚忍並不識得皮卷上文字,見楚戈、楚恩看到皮卷文字後,如蠅見血,心裏已是明白——陳老夫子在兵訓學堂已經破譯了《楚歌》上卷,但一時也沒急著去詢問這《楚歌》內容。
《楚歌》末卷也和上卷差不多字數,近六千言,楚戈叔侄兩人目無暇視看完,長舒一口氣。其中有些字符在上卷和陳老夫子的字符表中未出現過的,聯係上下文意,也可略過,楚戈又看了兩遍,才退至竹椅旁坐下。
“這皮卷內容,可曾見過?可有什麽收獲?”楚忍終於沒忍住,上來問道。
楚戈看向楚恩,楚恩卻說道:“你理解快些,當年陳老夫子將傳承送於你,也讚你對這先賢思想理解深入,還是你來解釋吧!”
“這,小子隻可免力為之。這《楚歌》末卷所載內容,上卷已經提及。當初以為也就是些古楚族對世間萬物的一些記錄,今日一見,才知道我等理解之淺薄,先賢胸懷之博大,研究之精深。我也隻能解釋一二,或許難以表達這先賢思想精髓。”楚戈平複了一下,試著解釋道。
“當年先師展示的《楚歌》上卷,一是總述,另外就是記錄了古楚族在弦月窪地的興衰曆史。以及神農先賢的農事技術,此一項我們已經在兵訓學堂做推廣。如今大伯的《楚歌》末卷,主要有感於天地萬物能有條不紊運行不悖,於是楚族先賢探究其規律,並將之分為物性、數理、治政、民生進行介紹。這物性,即各種物件、材料的性質,起初先賢將這些性質歸納為傳熱、色彩、艱固等外在性質,後有先賢已經將物性歸結為力、熱、光等內在屬性,並對各類機械原理做了說明,這裏麵的內容,我一時也難以完全理解;這數理,更是遠超我等現行之算術學,符號繁雜。隻說這勾三股四弦五的三角關係,便變化萬千,可以單獨列一目進行研究;這治政相對來說,容易理解一些,但卻沒有統一的標準與結論,僅做討論。”楚戈邊說,邊指點皮卷內容給楚忍看,倒似楚忍也能看懂一般,楚忍卻是看著這些千奇百怪的字符,唯有苦笑。
“這民生,以小侄想象力,還難以理解。你看它這裏說,民眾自由交易物品,以一種叫‘幣’的東西,或者不叫此名字也可以,總之作為中介,則會加快整個社會財貨流動,進而增加社會財貨,使民眾生活更為富足。什麽需求、供應、缺失、社會成本、分工協作,這些字都可以認識,但放在這皮卷的這一科目中,小侄卻是難說理解。”講到這裏,楚戈自己也唯有苦笑。
楚忍聽完楚戈解釋,似乎更加糊塗了。這世間,竟有識其字而不解其意的說法,他也是頭一次聽說。
“楚哥兒,你此次北上前,得窺《楚歌》末卷,這裏麵雖然沒有中卷的精兵、統兵之法,但有這些物性、數理之學,隻要運用得當,實則不遜於一般兵法,這也算是天佑楚人。”楚恩此時插話道。
“八叔所言不錯,有姬可相助,實際上中卷的煉鐵、鍛造之術,通過近一年的時間,兵訓學堂已經基本運用自如。再加上這末卷物性之學。此次北上伐狄,當製作更多器械用於作戰,僅此一項,就抵消狄人不少戰鬥力。”楚戈也是讚同楚恩說法。
“如此說來,這《楚歌》末卷適時出現,真是我楚族之福。”楚忍說道。
“不過,這都不奇怪,”楚戈突然神色凝重起來,“奇怪的是,這《楚歌》末卷結尾之語。”
“這結尾之語有什麽奇怪的?”楚忍不知道還有什麽奇怪之語,能比《楚歌》所載內容更奇,也能讓楚戈見識過兩卷內容後,還對這最後結尾之語稱奇的感歎。
“這結語說:‘得楚歌真諦,亦為楚歌所驅使;窺探天地者,亦為天地所窺探’,不知為何,我始終有種不安,隻覺得冥冥中,有特別的力量背後指引一般。此種感覺,在楚標遇害時,曾經有過。今天看這《楚歌》最後這句話,這種感覺又尤其強烈。”
午後,楚忍一行匆匆北上,楚戈送別眾人後,也與諸部代表告別,留宗飛在中嶺督辦借糧一事。
諸部代表、宗飛等人,見楚戈與楚忍似乎盡棄前嫌,一時疑惑難解。宗飛性直,詢問楚戈與楚忍關係緩和一事。楚戈隻是說,涉長老一生為滄水不易,如今身死,恩怨一筆勾消。況且,當下狄人南侵,正是共同對敵之時,不願再兄弟鬩於牆。宗飛圓睜雙眼,對楚戈如此大公無私的情懷更加信服,其餘諸人卻是將信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