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虛妄 第二章 議策
太白峰西側,是滄水部藍門關。過太白峰東去二十餘裏,便是中嶺本部。中嶺一支,祖上與滄水部老祖一同遷來中嶺,各分東西,又互為依仗。
當日黃昏,楚戈宗飛一行便抵達中嶺。來不及休息,楚宗兩人便被請進了議事廳。與楚恩見禮後,又見過各部代表和楚忍,兩人便是把心沉了下來,看來此行非同尋常。
“你便是楚戈?”楚法當先問道。
“小子楚戈,見過族老。”楚戈躬身一禮。
“你既認為自己是楚族一員,為何在我族多事之秋,還引發內部叛亂?奪人宗廟祭祀?”楚法隨即嚴肅問道。
“不知道族老所指何事?”楚戈並不願認這個叛亂的大帽子。
“你不要裝蒜。”楚忍在一旁,此時說道。“我問你們,我們滄水本部一支待你們宗氏和兵訓學堂,也算客氣有禮,你們勾連濮人,趁我父親涉長老北援之際,威逼本部,強占了滄水本部重城,此事還能抵賴不曾?”
“原來為了此事!”楚戈嘿嘿笑道,又示意了一旁欲發聲的宗飛噤聲。“一年前,十裏浦的洪長老便說過,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兵訓學堂此次要求滄水本部隻是交出殺人凶手,並無過份的要求。可滄水部出於一已之私,如臨大敵,最後宗飛叔他們激於義憤,幫我等交出凶手。而楚忍大伯你棄城而去,這又怪得了誰呢?”楚戈這樣一說,倒顯得是楚忍內心有鬼,處事不公,後來迫於壓力的情況下,又臨陣脫逃。楚人忌諱臨陣脫逃者,楚戈如此一說,其它部族代表立時投來鄙夷的目光。“再則,兵訓學堂自從進駐滄水城後,發現北邊藍門關大批難民湧入,出於同族之誼,代為照拂五千無家可歸的難民,楚戈年少,見識有限。請問諸位,如此,可算是有錯。”
“你如此狡辯,可曾有半點愧疚之心。”楚忍氣憤眾人態度,又氣憤於楚戈一番說辭。“我滄水部,遠的不說,就說此次北狄來犯,我父涉長老為救先酋長,不惜以身犯險,孤身北上。豈是你三言兩語便能詆毀的。”
“小子識淺,聽說當年先酋長城防令一出,各部均有抵觸,唯有滄水本部執行時,不顧實情。以至於我滄水部宗族離心。”楚戈此時點出滄水部分裂之勢,在十多年前,已經埋下隱患,“涉長老雖有大勇,能孤身犯險,其情可嘉。但於滄水部而言,這麽多年來,本部隻顧加固本部城防,不恤民情。然而山川再險,城防再固,族人再悍勇,如若民心不聚,又如何讓部眾一心,共同對敵,攜手發展?”城防令是十多年前的一段公案,如今各族代表能參與楚族政事,可以說都與先酋長退位,新酋長上位有關,對於先酋長這一政令,都當做禁忌話題。楚戈借楚忍講到楚涉之事,如此一分析,反而讓人覺得涉長老此舉雖勇,然而也不無與先酋長之間的私心,這也讓楚法等諸部代表不得不顧慮自身傾向問題。
“我宗氏一族,作為滄水部一支,別的大道理不懂,當年忠哥處處從我部實際情況著手,與濮人,與周邊部族爭鬥,不說無往不利,也算是體恤各部。我看楚哥兒現在兵訓學堂搞得有聲有色,就說學堂做的這兵器,就勝過以往各部各族的兵器,如此好事,我們各支都願意追隨的。”此時,一旁的宗飛甕聲甕氣說道。邊說著,還亮出隨身帶著的鐵劍,劍鋒在議事廳的明燈下,寒光炫目,眾人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宗飛這一代表滄水部內部分支的表態,讓諸部代表更不便再偏幫楚忍。
“說來說去,你們現下也是占了滄水本部城防,還利用著涉長老基業,做一些收買人心之事。”楚忍見之諸部代表被楚戈言語鼓動,情勢更不利於已方。“一年前兵訓學堂學員遇害,你們硬指我滄水本部嫌疑最大,但從來沒有直憑實據。然後便以此為借口,趁我滄水部援助其他部族之際,犯上作亂。難道說將來各部內部分支,但有不滿,便可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勾連外人,趁本部嫡支外出之際,奪城占地?”楚忍此話,也算是誅心之論,各部設身處地去想,確實有此道義上風險。一時間各部默然不語。
“楚哥兒,這滄水本部城防,也是涉長老一支精心打造,宗廟祭祀均在城內,你們可否退還給涉長老一支?”楚法見眾人不語,與此前一直未出聲的楚恩商議幾句,提議說道。
“族老所說甚是,此事亦無不可。楚戈並非貪戀財貨,隻是,之前安置南來的各部難民,滄水城物質、糧食已經使用殆盡。”楚戈看向楚法等人說道。“先父與楚忍大伯,也曾並肩作戰,常念及同袍之情。楚戈與涉長老一支,也無私怨,實為學堂群情所迫,需要給受害者一個交待。隻要涉長老不計前嫌,滄水城,我們是願意歸還的。”眼下滄水城,物質搬運一空,雖然滄水城也算修的堅固異常,但楚戈主要誌向不在於此,要楚戈做這個順水人情,倒是沒有什麽不舍得的。
“楚忍賢侄,你看眼下我族也是非常時期,如此可好?”楚法又看向楚忍征詢道。楚忍雖從內心裏覺得要回一座空城,於事無補,但眼下人在屋簷下,各部又各有心思,要回空城,聊勝於無,也隻有勉力點點頭,算作認可了。
“楚戈還有些事要事先說明。”楚戈見各方也認可了這個結果,征詢宗飛意見後說道,“滄水各分支,不願受涉長老號令者,以後須由他們自願選擇,如若可以,待涉長平安歸來,滄水部效法楚族本部,各支選派代表共同議事決定滄水部政令。此外,如今滄水部湧入大量難民,既然將滄水城歸還於涉長老,滄水城外,山林土地,由學堂組織難民去開墾,所得收益,滄水部暫時不得抽取。否則,這些難民,就按原藉勸返。”
如今各部自顧不暇,如若難民返回本部,先不管難民本身死活,就是這些人給本就在戰亂中的本部,又帶來多少不穩定因素,誰也說不準。各部代表也顧不得楚忍此時欲殺人的眼光,紛紛點頭認可楚戈的提議。卻是楚恩此時說道:“楚哥兒,還是將這些難民,多費些心思加以甄別,有願意回鄉,確實本部已經安定下來的,就讓其返回。戰難一過,各部也需要民眾實邊。否則,狄人占領過的土地,沒有楚人居住,今後再收回則會更難。”楚恩此論,也算公正,當下,人口是衡量一個部族強盛與否的標準,如任由滄水部乘機搶人,與各部長期而言,不算有利。
“八叔說的是,我們現在也已登記造冊。隻是不知道北部現在的局勢究竟如何。”楚戈接收難民,雖有些私心,但還是認可楚恩提出的建議。
“據最新的探子回報情況來看。狄人穩定在禹山-槐灣(禹西所屬地)-幽台一線後,並未有進一步南下的舉動。楚哥兒你追隨陳老夫子多年,正好與大家一起也商量一下,接下來我們楚族的行動方案。”楚恩指著沙台前的標示,對楚戈等人說道。
“諸位都是祖輩、父輩的前輩,我那敢在這裏充大家。”楚戈趕緊擺手推遲。“隻聽先師說過,行軍作戰,也講究順勢利導,狄人雖然猖狂,但必然也是些顧慮。隻是楚戈見識有限,從未與狄人交往過,還需要各位見教才是。”
“你說的不錯,據往年情況來看,狄人雖占據著嶺北草原,但地廣人稀,其部眾不過十數萬人,與我楚族百萬丁口相比,人數並不占優。這狄人還分為多部,搶掠成性,以往狄人各部之間,也是互相爭奪水草牲畜,勝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因此,楚族並不以狄人為大患。隻是這墨都,統一了草原諸部以後,才結束內部紛爭。如今成為我楚族心腹大患。”楚法年長,對狄人情況了解多一些,向眾人介紹道。
“此次從北山、夷北兩部經過的人馬來看,其實也不足兩萬人。聽草原上傳來消息,墨都一方麵在內部許下重利,此次南下劫掠物質、人口,七成分於各部及具體參與行動的嫡衛,三成作為狄人部落的補充。”夷北部離狄族最近,薑啟也將自己探聽的消息介紹出來。“盡管許與如此厚利,但狄人諸部願意跟隨墨都南下的人,並不多,還是以墨都近兩年訓練的嫡衛為主。東西兩路試探性騷擾後,就沒再深入歧山、夷南等部。”
“薑兄所言甚是,隻是楚族近千年來,並未碰到這些如虎似狼的強盜,又沒有各部組織訓練,才會引起大範圍恐慌。其實事情也沒有到不可為之的程度。”北山部與夷北部一向同氣連枝,熊山也是認同薑啟的說法。當然,兩人內心裏都是希望各部援手,盡快驅逐狄人,恢複邊境。
“哎,新老酋長均不在此地,我們幾人,就當為族人盡人事,多想想對策。今日但有決議,到時諸位回到各部,代表此次議定的決定行事,避免我楚族群龍無首。”楚法既痛心於楚酋本支的衰落,也擔心造成局勢更加混亂。“此時已是到了我族生死存亡之際,各位務必拋開成見,精誠合作。”
各人紛紛應諾。
“如此說來,狄人此次南下,也不會久居於此,如若我族民眾拋棄財物、莊稼,狄人此次占得便宜,墨都威望反而提升,後續狄人必然更加樂意參與南下劫掠。”楚戈此時說道。“針對墨都此行目的,我們不如在兩方麵去考慮。一是不讓狄人掠奪更多財貨糧食;二是一定要給狄人一定的殺傷,讓狄人此後不敢肆無忌憚南下。”
“話雖如此,但現下楚人一盤散沙,談何容易。”楚法聽了以後,不住搖頭。
“法叔,現下還不到秋收季,我想,狄人還不急於回撤,還有些機會。”楚恩勸說道。
“族老,現下狄人嫡衛有限,而我楚族領地,方圓數千裏,嫡衛劫掠、收糧,如沒有楚人配合也很難施行。”楚戈進一步補充。“而且,不讓狄人掠奪到更多的財貨糧食,方法很多,不一定是我們非要自己搶回來。小子鬥膽建言,如若可以搶收秋糧的地方,便組織楚人搶收運回安全區域;而不能搶收的地方,做一些破壞總是足夠的,比如設置運糧的障礙,實在不行,放一把火,燒掉糧田,絕不資敵與糧,這總是做得到的。”
“楚哥兒說的不錯,去歲狄人可以對我族堅壁清野,我族部眾雖不似牧民那麽容易遷徙,但時下被狄人破壞的區域,難民南逃,我們再實行破壞,也是不得於的辦法。”薑啟之前身為夷北代表,未下此狠心,如今被楚戈點破關鍵,也覺得豁然開朗。熊山、楚法等人也覺得此法可行。
“此外,要給狄人予殺傷,相對來說,難度大一些。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楚戈見自己方法得到認可,繼續說第二條策略的建議。“從進入南門關的難民數量來看,預計會超過數萬之眾,如此多的人,滄水部也難於承擔。我此次回去,在難民中五抽其一,組織一至兩千名青壯,進行半個月的加強訓練,專門針對嫡衛作戰,再加上各部支援抽調些人手。嫡衛盡管精銳,但我們在自己的領地作戰,每次集中三倍甚至五倍的人力,專找下鄉劫糧和落單的嫡衛下手,相信一定可以取得不錯的戰果。墨都的嫡衛是會減少的,而我們可以不斷在當地補充人手進來。如若總結出應對嫡衛的新式戰法,將來何愁不能攻滅狄人。”
“看來,楚小哥能得陳老夫子傳承,又能控製滄水部,決非運氣好那麽簡單啊。”楚法聽得楚戈分析的精彩,方法似乎可行,當即老眼泛光,也顧不得照顧一旁楚忍的麵子,大聲稱讚道。仿佛收複故土,就在眼前。
“隻是,有三件事情,還須諸位與族老配合才行。”楚戈並沒有因為楚法的稱讚而喜形於色,而是繼續提要求。“一是滄水部財力有限,這些青壯原本在難民中也是主要勞力,現下抽調後,必然影響後續墾荒、生產,因此,這第一件事,就是需要各部承擔這些青壯返鄉軍的糧草與武器。”見眾人並未明確反對,也未明確支持,楚戈看向楚恩,楚恩又看向楚法。
“當下是非常時期,楚法在此請求各位就放下成見。”楚法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又掃視諸部代表。“我楚法一把年紀,覺得英雄出少年,我回到中原部,即讓酋長頒發命令,在各支抽取兩千石糧草,五百各式戰具。支持楚小哥組織返鄉軍。”
接著,楚恩、薑啟、熊山以及受損較重的歧山部代表均表示讚同。隻是楚恩建議道:“既然為返鄉軍,各部又支援糧草,可否由各部增派統領帶隊?”顯然,如若成軍,則相當於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各部也不願此軍完全掌握在滄水一部手中。楚恩此時提出這個要求,看似於楚戈有損,實則出於公心,也減少了返鄉軍今後的組建壓力。
“八叔有此擔心,本來也不錯。這也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有關的要求。各部增派統領,可能多有不便,但選派優秀可靠的子弟,擔任督糧、監管等職,我無異議。”楚戈接過話頭說道,“此次與狄人作戰,作戰在其次,沒有數倍於敵的戰機,不能盲動。統領權威必須得到保證,如若還是以往的鄉裏子弟,組織鬆散,則很難保證戰鬥力。作戰同時,也要宣傳搶糧、毀壞財物,甚至參與搶糧毀糧也有可能。因此,我計劃既要做到同鄉返還,用同仇敵愾的情緒保證戰鬥力,又要能在毀壞財物時保證統領能做到令行禁止。此項工作殊為不易。還望各部諒解。”
眾人聽到這裏,才明白楚戈早在兩策略思考時,已經想好了這些細節,既有些佩服,又隱隱有些擔心。
“這第三件事,便是返鄉大軍完成此次作戰後,須組織民眾,在北部山口修建傳訊哨和簡易城牆,此項工程,非一年半載能見功效,還希望各部鼎力支持。”楚戈說道。“至於具體修成什麽樣,我現下也沒有主意。因為目前狄人為放牧為生,可以機動 遷徙,而我族以農事為生,無法機動 遷徙。但我族生產所獲,卻是高於狄族。我們阻止一次狄人南侵,狄人迫於生計,還會來第二次。如若次次像現今這樣被動,則永無寧日。因此,我建議要武事常備。最好切斷與狄人交往,隻要狄人發生內亂,我便實時出擊,這樣能一勞永逸解決問題。”
“這第三件事,雖然耗費甚巨,如此看來,也是為我族千秋萬代著想,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先輩也曾有此種償試,或得不償失,或受限於財力,均未能成行。此事,待我們在驅逐狄人後,以楚酋的名義來推動,或許更有效。”楚法感覺此事與當年先酋長的城防令頗有些相似,委婉勸道。
“也隻有如此,先解決狄人南侵的當務之急了。”楚戈也不再堅持。
楚戈與宗飛在中嶺城內休息一晚,第二日,又與楚恩交流些近一年來的學堂情況,把借糧一事向楚恩及中嶺各支說明。中嶺各支見楚戈並非無償獲取,而是供以鐵具,後期也會償還,又有楚恩居中撮合,此事才算敲定。
與楚恩正閑話間,卻是楚忍一臉悲憤進來,一旁的從人說道:“剛剛收到本族子弟傳來消息,十天前,涉長老於洛水東與狄人押囚隊遭遇,率本族子弟拚死救下先酋長。然而,一眾宮室人員拖兒帶女,行跡明顯,剛過洛水,被嫡衛後續部隊追上,涉長老在戰鬥中不幸受傷。雖然讓先酋長得以脫身,但自身卻重傷不治。子弟也不知道有多少能回來。”
楚恩與楚戈看著楚忍等人,也是滿臉噓唏之情——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月前還強盛如斯的滄水本部一支,如今凋零如此。
楚忍最後還是忍住情緒說道:“我與你父親本無私怨,你與我也無私怨,陰差陽錯,世事難料,到如今這種地步,多說已是無益。老三和他的後人都不算滄水部外人,更難得的是年輕一輩中,你也算是天縱之資,這滄水城,交給你也好。我去迎回父親遺骨後,就在滄水部尋一處荒地開墾,帶幾個兒郎,為父守孝去了。”
“大伯何出此言,為今之際,並非事不可為,楚人如今同仇敵愾,民氣可用,找狄人為涉長老報仇,也正當其時。”楚戈見楚忍似乎心灰意冷,出聲安慰道。
“你們先退下,”楚忍此時卻是屏退幾名扈從,又對楚恩說道,“老八也叫他們先行退下吧。”
“你們都退下,查看四周是否有人靠近。”楚恩也讓從人退出議事廳。到是令楚戈一時沒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