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緣起 第九章 關節
界嶺山於滄水部與濮人之間,橫亙如龍。界嶺主峰在這滄水中下遊,地勢逐步由群山向滄水平原過度的丘陵一帶,更顯得是奇峰突起。
姬楚二人沿界嶺主峰行有一半,已感到春寒逼人,兩人加快腳程,半個時辰即登上峰頂。至此,周圍形勝,盡收眼底。
山頂寒風烈烈,刮得二人衣袂亂飛,姬可隨即指點道:“東南方向,便是濮族生息的滄水平原,這一帶就像楚人居住的中嶺大平原一樣地勢低窪,但由於水氣充足,湖澤遍地,遠處那些鱗鱗閃光之處,便是湖水的波光。北方,便是中嶺主脈,中嶺主脈東向止於銅陵,銅陵因盛產青銅而得名,現主要由濮人占據,所以,濮人不缺銅具。濮人中雖有精通冶煉的工匠,但對你要研製的煉鐵術,都沒有什麽興趣。過了銅陵山,據說沿江水向東,到處是大湖大澤,湖澤不僅不利人行,舟揖也難至。甚少有人知道當地詳情。西北偏南,中嶺之下,便是滄水部與濮人雜居之處,往西,更是有百萬群山,聽說群山之間,有一條通往西域的通道,時常有各族的亡命之徒被逼無奈,從那裏去西邊討生活。正南,就是楚家灣與白草灘方向。”
“先師曾說,坐而論道,不及身體力行,今日聽姬小姐指點地利,真不枉此番查探啊。”楚戈發自內心覺得此行收獲甚大。
“你也不用文縐縐誇我,我比你年長幾歲,又常年遊曆,這方麵自然知道的多些。我們相處時間還長,你就和田伊一樣,叫我一聲姬姐吧。說不定看在你叫我一聲姐的份上,我多提點你!”姬可笑道。
“提點那是理所當然,那小弟不客套了,還請姬姐多指點。”楚戈也沒那麽拘束,改口道。
“你看滄水部眾人行進的方向,界嶺主峰西麵和南麵陡峭,他們從東麵山腰繞過此峰後,折向西南,再經中嶺南麵的山坡,穿過兩條山嶺,應該就到他們滄水部居住地了。說來也怪,白草灘背麵山嶺全是難以攀登的峭壁。要不然,從滄水部往東,也就不止滄水河穀一條通道了。”停了一下,姬可又指著山峰正南麵說,“待會我們要走這邊,就是常在這一帶的采藥人傳言的一條險道。如若此路可通,從這裏到中嶺再往北,不失為一條捷徑。時辰不早,我們可能要早點下山了。”說罷,當先向山峰南側走去。
“我來探路。”楚戈趕緊越過姬可,持劍向前。
兩人也不再多言,開始回程。主峰向南,先是一段平緩高山草甸,穿過草甸再往下,樹木逐漸茂盛。南坡屬於陽麵,光照雨水均比較充足,像冬青、香樟等常綠闊葉木隨處可見。即使山勢陡峭處,在風化的岩縫中,也有黃楊木紮根其中。姬楚二人都是身手矯健之輩,一路向下,隻要不是絕壁天塹,都有樹枝借力,因而,也不算很難。
盞茶工夫,兩人已下到山穀。穀底幽深,午後不透陽光,清涼如水,幸好兩人一路攀山越溝,身體倒不覺寒冷。穀底溪水純淨,兩人就著溪水吃了些幹糧。姬可時不時要楚戈停下來,或看山水走勢,或看土石構成。一路走走停停約一個多時辰,溪水變闊,形成小河,河底積沙,不再像山間的溪底是岩石為主了。姬可抓起一把河沙,仔細查看起來,楚戈幫不上忙,也隻能在一邊幹看著。
“把鐵劍拿過來。”姬可突然向楚戈討要。楚戈也不反駁,直接遞過劍柄。姬可接過鐵劍,走入河水中,將鐵劍插入河底一團暗黑色石塊上攪動了一番,再將鐵劍拿出水麵。楚戈好奇地走上前來,隻見鐵劍上吸附著一些細小的黑沙。
此時姬可卻是笑逐顏開,嬌聲道:“看來你這小哥,真是你們族人之福啊。”
“這是為何?”楚戈更加疑惑地看向姬可。
“這些黑沙,是上好的煉鐵礦石,也是采藥人常說的玄石。在這河沙中出現,也就是說這附近有豐富的礦山,我們沿河邊找找看。如果就在左近,再加上剛才溪水上遊的灰石,說不定真的可以讓我們重現赤山金氏的煉鐵術。”姬可一口氣講出玄石作用,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一旁的楚戈大驚失色。
楚戈當然不是驚奇於玄石、灰石的作用,而姬可所說的赤山、金氏,這些隻在《楚歌》中記載的秘辛。楚戈畢竟年少,還是沉不住氣,跟著姬可向下遊探查,思慮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問道:“姬姐並非楚人,何以知道《楚歌》所載的詳細內容?”
“你之前不是說過了嗎?何謂楚,何謂濮?怎麽事到臨頭,又搞不明白了?”姬可停了一下前行的腳步,反詰道,“楚人稱之《楚歌》,濮人是否稱之《濮歌》,是否也有《狄歌》、《羌歌》、《越歌》呢?你為何又沒有了解到完整的鍛鐵法呢?”
“姬姐是說,各族間都流傳著同樣的遠古傳說和記載,別的部族已經掌握了更多先進技藝?”楚戈有些不敢置信,但還是想確認一下。
“從我跟隨祖父遊曆的情況來看,確實如此。”姬可說完,不再在這個問題上解釋,而是接著說起了煉鐵之法。“據《楚歌》記載,當年金氏在赤山造鐵,其實分為煉與鍛兩個工序。先造通風土爐,在土爐中放入木炭、礦石、灰石,點火後不斷鼓入氣流,加快木炭燃燒以提升溫度,直至礦石熔化,雜質流出,鐵胚留存於爐內,至此煉鐵工序結束。如要造成鐵劍、農具或其它器具,則還須進行鍛造,此項工序說起來簡單,卻也極為考驗匠人經驗,將鐵胚取出後,再次在高溫火爐內加熱,待鐵胚軟化後,再進行錘打成形,成形後的器具,還須不斷淬火提純。此時,匠人的經驗就尤為重要了,當年赤山的金氏先輩中,一名優秀的工匠,經年累月,也難以鍛造一把上好的寶劍。”
雖然煉鐵鍛鐵之法是楚戈留下姬可的理由,但對於《楚歌》在各族中的情況,更能勾起楚戈的興趣。但這次楚戈學乖了,姬可不講,他也閉嘴不問。
河至山前,形成肘形大拐彎,河灣處水流平緩,河沙更深。兩人看向河灣外側的山石,不由喜出望外。如刀砍斧削一般的山壁,赤黑相間,正是傳說中與赤山相似的色彩與形致。楚戈即使沒有看過《楚歌》中篇的描述,也猜道此山含有豐富的鐵砂礦。
“翻過這座礦山的山坳,天黑前,我們就可以到達白草灘了。”姬可抬頭看了一下方位,大聲說道,“要不也如你所願,就叫此山為楚赤山,與先輩的赤山同名吧。”
“一切如姬姐安排,不過,我更想沿這條河走一段,看能否找到河流的出口,看是否是流向白草灘上遊名為黃石浦的渡口。”楚戈將目光轉向河灣的下遊,意猶未盡地征詢姬可的意見。
“時間不早,不如過幾天編木筏從滄水黃石浦溯流而上,或許會更有收獲。”姬可卻是覺得今天應當適可而止了。“而且,翻越赤山,正好查探礦石更多情況,到時我們還要攜帶一些回去。”
兩人於河水淺灘處渡河,在赤山中覓得野獸行走的小徑,艱難攀行。日已偏西,猛獸吼叫聲從遠山傳來,兩人仗著鐵劍鋒利,披荊斬棘,到得山坳處,天色更暗。一路上,姬可搜集了一些鬆油,吩咐楚戈砍些樹枝包裹鬆油後用細藤一圈圈紮好,準備天黑當火把使用。登上一處高地,再向南眺望,依稀可見滄水在黃昏中緩緩流淌。
夜色來襲,兩人打起火把防止蛇蟲蜂蟻等物,這一行對楚戈來說收獲頗豐,似乎還要整理一下頭緒,一路上不停與姬可探討兵訓學堂的一些規劃,不知不覺間,天黑已快一個時辰了。兩人下得赤山後,再次翻越兩條山嶺,遠遠見對麵山嶺有火把移動,喊話後知道是楚恩帶著楚枳、楚標正趕來接應。原來,姬楚二人已不知不覺來到兵訓學堂的的後山,也是楚戈他們日常訓練之處,已是極為熟悉。眾人會合後,敘說別後事宜。
“楚哥兒,以後行事,你已經不是代表你一人,而是代表兵訓學堂和這白草灘左近楚人年輕一代,還有陳叔生前重托在身,不要事事躬親去做,要知道分派學員去做。”楚恩見眾人敘說完,又提醒楚戈。
“八叔教訓的是,隻是事關中嶺與滄水部,不敢大意。”楚戈說道。一直以來,楚家灣和白草灘這一帶都屬於滄水部,但陳老夫子本人是從中原遷來,相對來說兵訓學堂作為一個實驗場,也算是遊離於兩大部族之間。
“看滄水部此次行動,似乎對兵訓學堂還俘一事成見甚深,以後你在這裏一些兵訓實驗,還得小心從事。我明天就欲返回中嶺,你多加保重。”楚恩對這族侄雖頗為滿意,但還是事事提醒,停了一下,又說道,“宗飛此人,外粗內細,品性不差,你此次與他不打不相識。今後與滄水部有為難的事,倒是可以通過他接觸一下宗氏之人,或許有不錯的效果。”
“小侄也有此感覺,後期見機行事吧。”楚戈族內各姓氏情況也有一些了解,頗為認可楚恩的提醒。
不多時,眾人回到兵訓學堂,楚林、田伊等人還在等消息,看到楚戈、姬可安然返回,都甚是欣喜。
安排好姬可、田伊兩人的就寢房間,楚戈想著楚恩第二日要返回滄水部,又信步走到楚恩住處,沒及推門,就聽楚恩出聲讓其進去說話。
“八叔果然是耳聰目明,小侄也算手腳輕盈,沒想到你還是聽出來了。”楚戈推門而入,笑著奉承道。
“哈哈,這有何難,說吧,是不是滄水部一事還在縈懷?”楚恩知他來此有事,直接問道。
“我猜此次領隊之人,應是楚涉無疑,為何他不在我們到達之前,一舉射殺濮人,同時也可以嫁禍於我們兵訓學堂?八叔可有什麽想法?”楚戈經過這幾日與楚恩相處,知道他性格,也不拐彎抹角。
“你說及此事,我也有考慮,目下來看,隻有一種可能!”楚恩沉吟片刻,說道,“楚涉長老此次行動,應該誌不在射殺那幾個濮人,引起楚濮又一輪的衝突,而是另有所圖。而他所圖的,應該與楚哥兒你有關。”
“八叔見笑了,我與姬可說楚涉惜才,不過是一派說笑之言。這個當不得真。”楚戈忙解釋道。
“也不盡然,你想想你最有價值的地方在哪裏?”楚恩提示道。
“小侄不解,還請八叔明示。”楚戈道。
“哈哈,看來你是當局者迷,你這日常百變的機敏,也有燈下黑的時候。你最有價值的地方是目前掌握著兵訓學堂啊!”楚恩也不再賣關子。
“掌握兵訓學堂能讓楚涉長老賣這麽大麵子?”楚戈還是沒有想透其中的關節。
“在楚林、你我三人看來,你對《楚歌》的了解和掌握,是陳叔理所當然把兵訓學堂交給你的理由,可是在楚涉長老看來,卻是一個令他生疑的事情。”楚恩點出其中的關鍵,續道,“陳叔創辦兵訓學堂後,為滄水部培養了不少優秀子弟,但臨走時,召來我這個中嶺的外人作見證,轉交給你。而你不貪圖部族賞金,甚至不惜得罪青梅竹馬的安苗兒,不惜背逆相依為命的母親,將濮人俘虜交還。諸多疑點,如果我是滄水部的長老,不產生懷疑,那就真不配在其位了。”
“八叔是說,《楚歌》一事不再是你我三人的秘密,滄水部也洞悉此事?”楚戈有些著急。
“洞悉自然談不上,猜疑是一定有的。”楚恩又停了一下,盯著楚戈說道,“所以,你看似風光的解圍之辯,實則是證實了楚涉長老心中的某些猜想。”
“這。”楚戈一時有些汗顏,自己怎麽就沒想透這些關節。
“你也不用自責,事出突然,誰也不能提前預料。”楚恩安慰道,“設身處地去想,如果是我在當時的情形,也難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而且這樣一來,算是與濮人結上了善緣,也不完全算是壞事。”
“八叔說這些,姬可有沒有可能想明白?”楚戈突然想起姬可在楚赤山下的那番言論,出聲相詢。
“姬可來曆神秘,又掌握著《楚歌》中的一些秘法,猜透此事,也屬正常。目前來看,此人並無惡意,不用掛懷。”楚恩道。
“放心吧,我對你們的秘密沒什麽興趣,我就是完成自己的承諾就離開此地,你們的紛爭就自行處理吧。”門外,姬可推門而入,一副不屑與論的態度。在夜色下,一襲白衣顯得無比脫塵。
“我也看出姬姑娘世外高人之姿,還望此後多襄助楚哥兒。”楚恩似乎並不驚奇,率先打破了尷尬局麵。
“我知道這小子當局者迷,但八叔定是洞若觀火。出來走走,果然聽到有人在背後論我是非。”姬可施施然走了進來,也不客氣地坐下。
“哈哈,姬姐不是早就當我如小弟一般嗎?小弟有過錯,也當見諒。隻是我當局者迷,姬姐怎麽在路上就不提醒我呢,到這個時候還在看我笑話。”楚戈愣了一瞬,但也不是言語上能吃虧的主,隨即回懟道。
“我這不明不白的身份,說了你會信嗎?會不會有挑撥滄水部內部不和之嫌。”說著,姬可白了楚戈一眼,又打著哈欠說道,“時辰不早了,我明天還要研究帶回的玄石。先休息了,不然,田伊小妹子跟過來查崗就更不好了。”
“姬姐慢走!”楚戈也習慣了她的行事風格,不與她去爭執。又想著楚恩明天早起趕路,自身也困頓,待姬可走後,閑話兩句,也起身告退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起,楚戈與楚林一起送楚恩一段路程,楚恩一路上又囑咐小心行事。兩人返回學堂就欲準備今日開訓一事,楚枳來報說一早姬可獨自往後山小溪邊去了,楚戈想著她定是有事,也沒細問。
進得內庭,見田伊在生火燒著一圓形器具,器具有三足,內盛裝稻米與清水,已經冒出了陣陣熱氣。
楚戈走上前問其原由,這還是楚戈第一次與田伊說話。
“這是姬姐帶來的,她說這叫鼎鍋,用生鐵製成,傳熱快,煮食極為便利。她吩咐我做些米粥給,給小哥學長。”田伊說話輕聲細雨,說到最後不知道如何稱呼楚戈,更是輕不可聞。
“原來有這麽好的物什,這以後我們有口福了。”楚戈欣喜地說道,見田伊很生份,又說道,“我們年紀相仿,你就叫我楚戈吧,我就占點小便宜,當你叫我哥。”
“好的,謝謝,謝謝學長楚哥。”聽楚戈這樣一說,田伊更是臉色緋紅,借口看火候情況,匆匆別過了。
半晌,鼎中米粥沸騰,傳來陣陣米香,惹得一眾人等大咽口水,楚戈本在安排今日開訓之事,聞香知味,方才覺察到已是饑腸轆轆。
眾人以土碗盛粥,大快朵頤,讚不絕口。楚戈卻邊吃邊想著今日開訓之事,姬可也是從後山走了回來,走過來說道:“陳老先生選的這個地方,可真是風水寶地。”
楚戈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笑著反問道:“姬姐又看出什麽好事,這風水寶地你是要長住下來了吧?”
“你邀請田伊長住還差不多,我可沒這個興趣。”姬可瞪了一眼,說道,“一大早空著肚子幫你去選煉鐵之地,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哦,那感謝了,趕快喝碗粥,我一會兒再請教。”楚戈趕快遞過一個土碗,作大獻殷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