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事
燕英在春和殿練字,小小年紀,架勢十足,脊背筆直,神情專注。
燕珩銀色麵具下目光淡淡,不去看他,他便知道自己捏筆不對,立刻調整姿勢。
慧太妃妝容素簡,笑盈盈道:“珩兒,你來了半天,什麽話都不說,難不成是專門來盯英兒寫字的?”
燕珩掃了掃燕英筆下之字,道:“等他將這字寫妥了,我再問慧姨。”
聞言,燕英下筆一歪,寫壞了一個字。
燕英可憐巴巴道:“父……父親。”
燕珩在功課上從不對燕英寬容:“將方才寫錯之字,寫一百遍。”
燕英拿了一張新紙,埋頭苦寫。
慧太妃移步外殿,在梨花木小幾旁坐下,對同樣坐下的燕珩道:“珩兒,你要問何事?”
燕珩開門見山道:“慧姨,您年輕時與傅夫人關係極好,怎自從有了傅沉舟,反倒與傅家關係淡了些?”
慧太妃本名徐錦慧,與燕珩生母謝嫣然,傅崢之妻寧如意是閨中密友,她和謝嫣然先後入宮,即便後宮爾虞我詐,也未曾影響她們姐妹情誼,再加上寧如意嫁給傅崢,她們三人二十多年前時常在宮中把酒言歡,感情甚好。
慧太妃輕歎道:“你也知道,傅家兒子是難產,如意她.……她生了孩子就去了,我何必看著他傅崢心煩。”
燕珩眸光暗了暗,慧太妃真正疏遠傅家,是從傅府剛傳出懷孕喜訊開始的。自那後,傅夫人寧如意再未進宮,隻說是為了保胎,而傅沉舟出生時,慧太妃也好,燕珩生母,當初的琬貴妃也好,都未去探望,也不曾派人去問。
若姐妹情深,怎會連宮中太醫都不派去?但若不姐妹情深,提起寧如意,慧太妃又怎會這般傷神?
還有一種可能,那便是生孩子的並非寧如意,而是另有其人!
燕珩眼底意味深長,語氣平平道:“慧姨,您給我講講您和母親,還有傅夫人的事吧。”
慧太妃不解道:“你這孩子,今日怎麽突然問起這事了?”
燕珩淡聲道:“慧姨從未講過,我有些好奇。”
“都是些陳年舊事,你聽了別嫌燥耳。”慧太妃往內殿看了一眼,觀察燕英是否跑來:“從哪兒說起呢?慧姨這腦袋也不靈光了。”
燕珩輕慢道:“慧姨想起什麽就說什麽。”
慧太妃目光悠遠,穿過歲月的薄紗,揭開了她年輕時的往事。
那時,她們三人都是在江湖闖蕩的無名之輩。
寧如意笑靨醉人,秋眸蘊情,最擅畫荷花,謝嫣然溫婉可人,才情橫溢,最喜吃蓮子,徐錦慧活潑好動,調皮機靈,最愛喝荷葉茶。她們三人都喜歡荷花,機緣巧合下認識了結伴同行的先帝三人。
彼時青春年少,先帝還隻是三皇子,他英俊風流,傅崢沉穩帥氣,李固豪爽俊逸。
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暗生情愫,彼此青澀不已。
幾年後,朝政更迭,三皇子繼位,謝嫣然入宮,變成了琬貴妃,後來,謝嫣然有了身子,隻待生下皇子,便會封後。
而寧如意自嫁給傅崢後便洗手作羹湯,隻當賢內助。
徐錦慧那時住傅崢家裏,偶爾進宮陪謝嫣然說話,她同寧如意都摸著謝嫣然還未隆起的肚子,想象著那孩子出生後的美好。
可謝嫣然的孩子在三個月時不幸滑胎,整個春和殿都陷入悲傷之中,禍不單行,傅崢突然被舉報秘密練兵,意圖謀反。
鐵證如山,先帝隻得先將傅崢押入牢中,寧如意奔波了一個多月,在李固幫助下,終於找到為傅崢平反的證據,證據呈到殿前,卻被先帝斥回。
那時間,百官施壓,聯合上表,請求立刻處死傅崢。
寧如意持劍直闖長仁殿,但她未動手,隻在長仁殿外跪了下來,她道:“陛下,妾之夫婿,好比這劍,握劍之人清醒,這劍便不會染血。一旦這劍落入旁人之手,便是劈天之刃,劍可雙刃,可這劍若折了,下一把劈天之刃來時,何以阻擋!”
長仁殿外大雨傾盆,寧如意在殿外跪了一夜,先帝踏出長仁殿時,寧如意身下是鮮紅的雨水。
徐錦慧在春和殿照顧謝嫣然,聽到這消息跑去時,寧如意已昏厥在地,硬生生在大雨中落了胎。
她們三人,兩人失子,那段時日,煎熬萬分。
過了不久,李固的夫人懷了身孕,那個孩子,便是如今的李勤,她們仿佛從這個孩子身上找到了希望,謝嫣然也不再日日垂淚。宮中後妃不少,她從未奢求先帝隻愛他一人,可先帝常去春和殿,她恩寵不斷,李勤周歲時,她惡心難忍,一診脈,果然是又懷了身子。
徐錦慧在謝嫣然第二次有孕後就入宮侍奉先帝,她一入宮便是慧妃,惹的後妃們咬碎了銀牙,但這其中,不包括謝嫣然。
謝嫣然第一個孩子沒的蹊蹺,她深知徐錦慧入宮是為了保護她。
謝嫣然這胎謹慎小心,保護的萬般周全,又有寧如意和徐錦慧事事關心,終是母子平安,誕下了五皇子燕珩。
先帝對燕珩尤其寵愛,謝嫣然月子裏半夜醒來,都能看到先帝在抱著燕珩發笑。
可能是上天垂憐,燕珩周歲宴後沒幾月,傅府也傳出喜訊,寧如意對這一胎同樣重視,足不出戶,隻安心保胎。
而後,傅府喜得貴子,寧如意卻難產而死。
燕珩五歲時,瑩妃突然被查出是暗害謝嫣然頭胎的元凶,先帝將瑩妃全族賜死,為他死去的孩子陪葬。
但那事之後,謝嫣然每夜都能夢到那個失去的孩子,和瑩妃帶血的容顏,她精神恍惚,日漸憔悴,宮人都道是瑩妃鬼魂索命。
先帝和徐錦慧都很擔心謝嫣然,尤其是先帝,直接將朝政搬到春和殿處理。
終有一日,謝嫣然親吻了熟睡的燕珩,在先帝身邊,割腕自盡。
“後麵的事,你都知道了。”慧太妃眼角泛紅,愛憐地拍拍燕珩的手背:“是慧姨對不起你,你那時還不滿六歲,就讓你看到你母親的死狀。”
十七年前,燕珩夜半醒來,看到的是春和殿榻下血水成河。
他揉了揉眼,在不驚擾先帝的情況下,鑽到了謝嫣然毫無溫度的懷中,輕輕拍著謝嫣然道:“母親,睡著就不疼了。”
他哼著謝嫣然常哼的童謠,慢慢睡去。
第二日先帝醒來,燕珩正給自己母親擦臉,他衝先帝笑道:“陛下,母親去陪兄長了。”
自那後,慧太妃搬入春和殿,燕珩也由她撫養,這麽多年,她早已成為燕珩另外一個母親。
燕珩帶著冰冷的麵具,卻能看到慧太妃的自責與心痛,多年磨煉,他早已堅硬的刀槍不入,提及往事,他隻平靜且關心道:“慧姨,我不該問你這事。”
慧太妃眼泛淚花,哽聲道:“珩兒,是慧姨不該讓你傷心。”
慧太妃擦擦眼睛,笑中帶淚道:“其實傅家生了男孩也是好的,要是女孩,你就得娶人家了。”
這是她們三人的約定,給彼此的孩子定娃娃親,可惜世事變遷,當初的約定也隻成了約定。
燕珩眸子閃爍,嘴角似有若無上揚:“我將來的皇後莫非是傅家之女?”
慧太妃慈笑道:“你這孩子,傅家隻有一子,哪來的女兒。”
燕珩慢慢道:“我說笑而已。”
燕英在白玉屏風後躊躇多時,看自己父親神色淡淡,才敢抬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