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默人逝,封蕭無音
杜忘憂這一覺似是睡了許久,夢中人影幢幢,往事迭亂。
青衣高冷少年與她漸行漸遠,容顏模糊的兩道身姿在街巷奔跑,兵器相見混雜之音,利刃劃撥肌膚之音交織成一團迷霧,她在迷霧中惶恐不安,寸步難行。
盈盈綠光自迷霧深處緩緩飄來,她伸手去抓,那綠光卻遊在她左右,難以捉摸,她跟著那綠光,慢慢前行。
忽而,迷霧散去,她低頭一看,自己腳下漆黑,是無底深淵。
杜忘憂睜開眼,眸子眨了幾眨,方思緒落定。
她輕咳兩聲,抹掉嘴角鮮血,下榻倒了一杯水。
一到冬天,她的身子便是異常冰冷,房中炭火不斷,也不能將她暖熱。
爐上燒著熱水,床邊架著暖爐,旁人來了,定是熱的滿身是汗,於她卻毫無作用。
在梅州琉璃江之時,東方路曾讓她睡在床下可添火的榻上,那種榻在營州叫炕,東方路專門在琉璃江堆砌了幾個。
她隻睡了一晚,身子沒暖熱,卻燒著了被子,自那以後,她被嚴令禁止睡炕,好在琉璃江和杜家富裕,有的是錢買炭,否則,她不知如何才能捱過漫漫冬日。
她推開窗,看天色陰沉,似要下雪,隻是這雪遲遲不來,外麵敲鑼打鼓的樂聲傳了進來。
英俊少年高馬紅袍,意氣風發,身後喜車內新娘喜服柔美,舉手卻扇。
瞧著迎親隊伍回來,滿座高朋無不笑容滿麵,禮成之後,眾人輪番灌酒,喝的新郎麵色紅潤,腳步虛浮,才將新郎推入洞房。
鮮有人知,新娘腹中胎兒二月有餘,原本要投湖追隨情郎,新婚之夜,青帳之內,新郎新娘分鋪而睡,新郎劃破手掌,滴血於婚被之上。
鮮有人知,新郎望著青紅嫁衣出神,恍惚看到額間朱紅的女子,一身嫁衣,朝他走來。
鮮有人知,琉璃江內,佳人巧笑倩兮,描眉點脂,也是嫁衣柔美,舉手卻扇,她朝著望京的方向,依成婚之禮叩拜。扇麵落地,她倒入身後寬闊的懷抱,笑容滿足,在東方路懷裏,慢慢闔上雙眸。
亦鮮有人知,佳人闔眸之時,新郎笑麵敬酒,心頭劇痛,血湧咽喉,笑吟一杯,將血咽下。
吾於萬人之中遇汝,得汝之情,回汝之意,吾之於汝,終是琴默人逝,封蕭無音。
喜酒甘甜,喝的李恪滿麵紅光,直至第二日方起身出門,他精神抖擻,約著好友赴京外溫泉。
他自來心腸活絡,知杜忘憂與蘇修羅因舒雅之事心情不佳,將自家馬車重新鋪了鬆軟地毯,熏著上好爐香,燒著熱烘烘炭火,載著幾人一路平穩前行。
馬車內六人下棋的下棋,看書的看書,李恪看著下棋的佟彥之與杜川柏心急,偏杜川柏不同他下。
有燕珩在,他不敢打擾支著額角假寐的杜忘憂,隻敢拉著蘇修羅同她說話。
李恪奇道:“修羅,你為何對你師父很有意見?”
蘇修羅情緒激動道:“因為他討人厭!老不正經,隨意消失,煩死他了!”
若東方路在,定會說是因為小時候蘇修羅同他打架,小短腿一邁,自己先摔了一嘴泥。
廖千山覺得這個徒弟丟人,讓他在舒沉麵前抬不起頭來,氣的吹胡子瞪眼,得虧蘇修羅是個女娃娃,若是男孩兒,早將她丟到了冥湖喂魚。
李恪十分疑惑道:“那他不擔心你嗎?”
把自己的徒弟丟到杜家,自己出去逍遙,這樣的師父,委實不負責任。
“擔心?”蘇修羅放下書,哀怨地講起了她和廖千山的恩怨情仇。
十九年前,廖千山頂著四十歲依舊風采洋溢的俊臉,抱著一啼哭女嬰衝進江北杜府。
適逢杜川柏和杜川穀生辰,廖千山對著三歲的兩兄弟道:“娃娃們,我送個玩具給你們。”
言罷,廖千山撂下蘇修羅便跑。
其實是他初撿到蘇修羅之時,被江湖上殺手暗算,那殺手狠毒,打碎了蘇修羅心脈,他將蘇修羅放下,是為了蘇修羅在杜家過得安穩。
蘇修羅就這樣在杜家長到一歲,抓周之時,廖千山突然出現,散了一堆寫著字的宣紙,蘇修羅抓到哪個姓,就姓哪個,抓到哪個名,就叫哪個名。蘇修羅當時小手亂抓,抓住了三張宣紙,和一本醫書。
廖千山看著她抓的醫書眼睛直瞪,又看了看她抓的宣紙,在羅修蘇,修羅蘇,蘇羅修之間抓狂了半晌,敲定了蘇修羅這個名字。
蘇修羅長大後天天嘟囔自己名字煞氣,太過嚇人,旁人一聽便道她是地獄修羅,為這事和廖千山爭執許久。
她在江北長到三歲,就被廖千山帶到琉璃江學習醫術,繼承他的衣缽,蘇修羅四歲不到,認識的前四個字是望聞問切。這期間廖千山總是教她一陣,雲遊一陣,她就這樣琉璃江住幾年,江北住幾年,十歲以後,她才定居江北杜府。
原本,胡淩是要將蘇修羅認為女兒,但廖千山不讓,美其名曰是不增加杜家負擔,實際是怕蘇修羅得了胡淩這一靠山,將他欺負的無地自容。畢竟他身為師叔,在胡淩麵前毫無威懾,還整天被胡淩罵的狗血淋頭。
舒沉死後,廖千山更是隨性不羈,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蘇修羅和杜家都懶得尋他。
李恪知道了來龍去脈,開始了日常提問:“那你為何喚杜二母親為舅母?”
蘇修羅道:“我此前都是喚淩姨,但我後來覺得舅母好聽,便同忘憂一般,也喚舅母,難道不行?”
李恪搖頭,一個稱呼罷了,蘇修羅身世在那擺著,喚什麽都可以。
馬車行到溫泉山莊門口,幾人走下馬車一看,果然如李恪所言,風景秀美,布局別致。
李恪熟稔道:“咱們是泡湯還是溫泉?”
蘇修羅興奮道:“我要泡湯!”
李恪道:“那先泡湯,泡完以後再去溫泉。”
蘇修羅舉手道:“我要同忘憂一起,我們兩人一間,一起泡!”
蘇修羅此言一出,佟彥之神情凝固,似要扼上蘇修羅的細頸。
蘇修羅悻悻收手道:“我單獨一間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