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願

  “可是少年真的會來嗎?”李恪道:“忘憂,那個少年,姓甚名誰?”


  杜忘憂道:“我不能說他的名字。”


  李恪先是激動,隨後震驚道:“為何不能?他.……我認識?!”


  蘇修羅正了正自己的珠釵道:“你認不認識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怪我家那糟老頭。”


  佟彥之鳳眸微眯:“誰?”


  在望京,糟老頭是對丈夫的稱呼。


  蘇修羅沒注意他語氣不對,憤憤道:“我師父那死老頭,非得研製出絕情丹這鬼東西,無藥可解,害人害己。”


  李恪聽不懂,怎的這事會和蘇修羅師父扯上關係?

  杜忘憂解惑道:“舒沉前輩和廖前輩以前是一對眷侶,舒前輩想光複琉璃江,廖前輩尊重她所有選擇,包括兩人分開和研製絕情丹。不過廖前輩終身未娶,後來舒前輩離世,廖前輩將她屍體冰封,沉於冥湖。”


  舒沉去世時,舒雅剛剛成為聖女,琉璃江人心惶惶,廖千山想帶走舒沉遺體的願望也未能實現,隻好將舒沉用那種法子,永遠留在琉璃江。


  蘇修羅嘀咕道:“怪不得那死老頭當時遲遲不歸,原來是去安葬沉姨。”


  李恪挑事道:“忘憂,你為何比修羅知道的多?”


  杜忘憂言語清晰道:“廖前輩是我舅母的師叔,當時廖前輩想殉情,被我舅舅攔住了。”


  蘇修羅橫插一句:“這事我知道,他跳湖尋死,舅舅說他若是死了,就將我嫁給阿路,他罵罵咧咧地自己遊了上來。”


  李恪笑了一聲,杜忘憂也笑了,笑中帶著苦澀,杜延峰去琉璃江接廖千山,本是回江北給她調理身子的,隻是後來,身子沒有調理,還因著杜延峰不在,被人鑽了空子。


  燕珩將茶水推到她跟前,她立刻漾起標誌的溫柔笑容,燕珩假裝未看到她方才的苦笑,溫聲道:“樓下有些動靜,應當是要開始了。”


  杜忘憂推開窗子,東方路恰在這時回來,很是平靜地坐下。


  杜忘憂想勸慰他幾句,被樓下一陣嘈雜吸引了視線。


  在一樓廳中悠閑踱步,同人打著招呼的男子眉如碳描,眸若明月,眼角彎彎,笑容燦爛,虎牙微露,明朗俊逸。


  杜忘憂看他衣著,猜出了七八分:“這是,魏家郎君?”


  李恪點頭,踱步下樓:“我下去同他招呼一聲。”


  杜忘憂疑惑道:“魏郎君的父親雖是中書侍郎,但財力有限,他怎會一擲千金,買下摘星樓來?”


  杜川柏身在朝堂,對於望京人際了解甚多,直接道:“魏鐸的姑母是先帝柔妃,先帝薨逝,柔太妃自願出宮修行,魏家賞賜不斷,他是獨子,怎麽花都行。”


  杜忘憂道:“那,魏家同左司馬秦家相比,是為如何?”


  此言一出,不知舒雅心上人為何人的幾位,立刻猜出了心上人身份。怪不得杜忘憂不告訴李恪,秦沂楠與李恪魏鐸都是私交甚好,李恪若是知道了,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非一林之鳥,無可與之相比。”杜川柏挑眉,為知了李恪不知之事得意:“秦家如今掛的是閑職,秦司馬明年卸任,陛下已批準他告老還鄉。”


  蘇修羅腦路清奇,將注意力放到先帝身上:“先帝當真後宮佳麗三千?那麽多女人,先帝不累嗎?”


  杜忘憂柔聲提醒道:“小蘇,不可妄議天家。”


  “不得妄議他人,不得妄議天家,不得妄議朝政,不得結黨營私,不得.……”蘇修羅尾音拉長,意有所指道:“在朝為官~”


  杜川柏麵不改色,回擊道:“不得幸災樂禍,不得落井下石,不得貪吃懶做。”


  貪吃懶做這四字,他特地加重咬音。


  蘇修羅猛喝一口茶水,抓起一把花生放到杜川柏麵前,極其得意道:“不得欺負幼妹,幼妹有求必應,有話必回,有事必做,你現在就給幼妹剝花生。”


  杜川柏修長的手指極其優雅地將花生剝好,放在一旁,然後抓起,放到杜忘憂手心道:“我想剝給幼弟。”


  杜忘憂將花生分給燕珩一半,喜滋滋地吃著,急的蘇修羅直瞪眼。


  “給你。”佟彥之打開手心,一把剝好的花生落入蘇修羅手中。


  東方路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李恪急急忙推門進來,道:“要開始了!要開始了!”


  他們所在的這間,采光極好,位置極佳,能清晰看到樓下高台後走出的纖細玲瓏女子。


  女子蓮步輕邁,僅幕簾後的身姿便讓人移不開眼。


  魏鐸自她出來後,目光便是愛戀與追隨,毫不遮掩的愛意,這愛意坦蕩,也有分寸,他坐在一樓正中間處,護衛將高台圍的嚴實,是為了護住舒雅,避免被非分之人衝撞。


  杜忘憂看著魏鐸,不知該憐憫還是該讚揚。


  若知自己好心,是為別人搭橋,那人還是自己好兄弟,這陽光少年會如何處理?


  “哇!”一樓之人,皆是驚呼一聲。


  杜忘憂將視線轉到高台,幕簾已被撤下,曼妙佳人柔夷雪白,搭在綠綺琴弦上,認真調弦。


  佳人肌膚無暇,眉目深邃,眉心點紅,半紗遮麵,嬌豔朦朧。


  隨著綠綺琴一聲流暢樂音,摘星樓瞬間靜若春水。


  佳人朱唇輕啟,其聲婉轉如夜鶯空靈,卻又如杜鵑啼血哀怨:“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吟完相思怨,佳人素手撥動琴弦,琴聲悠揚動聽,如晚風拂麵。


  “春水如藍,垂柳依依,梨花皎似雪,渡橋舊木黃,那日月樓曲作,飛鶴之上,少年涿玉驕陽。”


  佳人清亮的嗓音,讓人沉醉其中,似看到江南春色,梨花雨下,飛鶴少年清俊之姿。


  “煙花三月,海棠春色,泛舟湖中,水波如玉,吾之明月,君顏鎖心。天山本無際,癡女本無情,君若憐取眼前人,天山有際女有情。”


  佳人與俊郎就在眼前,他們湖心泛舟,你偷看我一眼,我悄望你一眸,少年少女直嬌羞與青澀,好比青梅微酸,帶著甘甜回味。


  眾人想:郎有情來妾有意,此情應是天作之合。


  琴聲悠悠,清澈明淨,透著歡喜,佳人嗓音也帶著喜悅和甜蜜:“梅州花下琴簫和,共赴人間驚鴻夢。嬌女執新妝,愁與珠簪配,執手同赴宴,世世一雙人。”


  眾人如癡如醉,委婉細膩的琴聲中,想象出少女隻想挑個好看的簪子,和少年赴宴的嬌憨可愛。


  驀然,琴音黯澀,猶如梨樹折枝,蒼鷹斷翅,眾人心頭驟然發緊,悲涼之緒湧上心頭。


  不知何處,響起飄搖蕭音,似穀雪冷肅,如江水流連,與琴音匯為一體。


  佳人也陷這音樂之中,眼眶微紅,如泣如訴唱道:“天街雨,劍光冷,君言如刀,聲聲疼。芳心已許難更改,隻恨初見未明君。淚眼問君何所為,劍入胸膛夢方醒。”


  蕭音猝然響亮,聽的人頭皮乍起,隨即,蕭聲平緩,琴音如呢喃細語,佳人低語般唱道:“重重山峰,樓宇高明,山風習習,紅淚灑綠窗。梨花敗,折翼蝶,鶴聲唳,人心亡。君不知,山頭望,夜未寐,憂思多來擾。又是一年春,飛霞渡邊湖水青,梨花猶在不見君。家仇怨恨猶在,陌路不複恩情。”


  她這般低語柔唱,將那山頭回望,故地重遊的癡情少女呈在眾人麵前。有眼淺的,紅了眼眶,不知是心疼那少女,還是心疼造化弄人,兩情相悅,卻為仇敵,


  至此,蕭聲無音,唯有琴聲縷縷,緩緩流淌,接著便是佳人豁達開朗的歌喉:“庭院深,北風烈,風掃落葉蕭瑟瑟,癡夢一場再逢君。聞君已有明媒妻,托與北風送安寧。瞧見他人紅妝美,怎不遺憾未嫁君。願君明解曲中意,了斷癡女玲瓏心。祝君路途多坦蕩,夫妻白首不相離。”


  少女終是放下,祝福少年此生白頭,然,少女此生如何度過,少年此後可會想起少女,這些未解之事,引人遐想,讓人惋惜。


  二人之情,到底成了佳人固有夢,郎情終無情。


  高台上佳人停琴起身致謝,台下想起雷鳴般的掌聲,佳人往魏鐸方向巧然施了一禮,緩緩退離高台。


  觀眾意猶未盡,紛紛喊著:“娘子再來一曲!再來一曲!”


  魏鐸命令護衛死守這群起哄的聽眾,不放過一個想打擾舒雅之人,但畢竟人多,魏鐸叫喊著維持秩序,累的呼哧喘氣。


  杜忘憂合上窗戶,將樓下的紛雜隔絕,吃掉手裏最後一顆花生,將早已涼掉的茶水倒入盆栽內。


  蘇修羅不懂音律,卻也聽的眼圈發紅,失望道:“小雅是見不到她的少年了。”


  李恪吸了吸鼻子道:“太慘了。”


  杜忘憂道:“少年已至,執蕭合音,你們沒聽出來?”


  李恪訝然:“方才那蕭聲不是事前安排的?”


  人與人的默契,即便事先安排,也達不到這種境界。


  綠綺配玉簫,舒雅和她的少年,也曾是檀郎謝女一樣般配。


  李恪不死心,蹭到杜忘憂身邊,笑嘻嘻著想問杜忘憂那少年是誰,杜忘憂略有疲憊地閉眼,隨後睜眼道:“庭院深處,樹下蕭瑟,你且去尋便知。”


  蘇修羅躍躍欲試,兩人一拍即合,風一般離開。


  佟彥之剝著花生依然風流:“蘇修羅為何這般積極?”


  杜忘憂無奈一笑:“她想知道那少年模樣,我們對他,隻有耳聞,未曾眼見。”


  杜忘憂看向準備落寞離開的東方路,輕喚:“阿路。”


  東方路已走到門口,他回頭道:“若早知他是佛手老人的弟子,我會在小雅遇到他之前,殺了他。那少年,若不是佛手老人之徒,小雅和他,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世間之事,最難得成全二字,世事無常,所遇之人,是緣是劫,無人說的清。


  燕珩站在杜忘憂身後道:“我送你回去。”


  他知道杜忘憂不似表麵平和,她總是這樣,有事悶在心裏,不會找人排解,也不願找人排解。


  杜忘憂在回去的馬車上閉眼養神,恍然間,看到那庭院深深處,少女揭下麵紗,與少年久別重逢,他們無需言語,隻靜靜互望,便已知對方心意。


  隻這一眼,已圓少女心願,她滿足地趴上自己師兄寬厚的肩頭,輕闔雙眸,唇畔安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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