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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百鬼夜行

  山川水草之間,


  有怪,形似赤子,


  曰川赤子。


  川太郎、川童之類也※。


  (※川太郎、川童:均為河童的別名。)

  ——《今昔畫圖續百鬼》/卷之中·晦

  1

  精神萎靡,想去河岸散心。


  說河岸倒好聽,其實隻是條流經都會的河流。這裏看不到祥和的鄉村風景,有的隻是肮髒的板牆與泛黃的灰泥牆化作令人不愉快的影子,倒映在昏暗、淤積而搖晃的水麵上。沿岸的家家戶戶將房屋幾乎築得與河岸線切齊,顯得擁擠不堪。


  一點也不美麗。


  梅雨時節的天空陰鬱不開,不亮也不暗。抬頭一望,天空仿佛正在嘲笑人類生活的無意義,覺得自己像被舍棄而倦怠不已。風並不是停了,卻感受不到。天氣不冷不熱,可是又非適溫,不怎麽舒服,隻讓人煩悶。


  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還是認為至少比待在家裏好。無論水是否淤積一汙穢,隻要心情不好,我就想到水邊去。


  距離這裏沒幾步路的距離,有一座小橋。


  想到那裏走走。


  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在我蒙朧意識之中,模模糊糊地聯想到橋梁。


  橋下有條小徑通往岸邊。


  或許這就是原因。嗯,就是如此。


  沿著河流走了一段路。


  搬到這裏——中野也有兩年,我依然不知眼前的這條河流叫什麽名字。當然,我至少記得自己家的地址,可是諸如鄰町名稱、道路或坡道的稱呼卻一向記不起來。我無心去記,總是茫然過活的我沒有知道地名的必要,也從不看地圖。可是我——卻知道這座橋的名字。


  這座橋叫做念佛橋。


  是座簡陋的橋。


  聽說還有別的稱呼,不過我並不知道另一個稱呼。我曾聽人提過,隻是記不得了。印象中也是個古怪的名字。至於像我這種連河川名稱也搞不清楚的人,為什麽知道橋的名字——關於這點連我也覺得頗為奇妙——理由其實簡單至極。


  因為橋名就寫在欄杆上。


  就這麽簡單。除此之外,我對為何叫做念佛橋、有何由來之類的一概不知。


  根據從以前就住在中野的朋友說法,這裏是中野唯一有過河童傳說的橋。


  最近很少聽到目擊河童在橋上跳舞、聽見河童入水聲之類的民間傳說,不過據說戰前——十年前倒是很稀鬆平常。


  直到現在,中野的耆老仍把這裏當作河童出沒的地點。


  連這種地方也有河童出沒嗎?

  很遺憾地,我從來沒看過。


  雖然我也不怎麽想看。


  橋一如既往褪色而破舊,在同樣缺乏色彩的風景中,一點也不突顯自我地存在著。這副景象與我模糊記憶裏的景象一模一樣。


  令我感到莫名的放心。


  恒久不變的景色。


  平淡無奇的現實。


  沒有進步,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至少——對於(像我這種)向來不願意承認站在時間洪流前端的膽小鬼,或者對於(像我這種)沒有自覺正受到社會考驗的膽小鬼而言——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三個全身沾滿泥巴、烏漆抹黑的調皮小孩走上橋,嘻嘻哈哈地奔跑著穿過我身邊走掉了。我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眼球幹澀,或許是想睡了。


  眼皮眨個不停,真的想睡了。


  ——唉,活著真是麻煩。


  想著此般事情,但我並非想死。


  ——去死——嗎?


  要我去死實在辦不到。要死,需要勞力。如此主動的行為對現在的我太困難了。我現在的脆弱神經無法承受如此劇烈的變化。


  我站在橋上,弓著背,凝視著緩慢流動的河水。昨晚下了雨,水比平時還要混濁。水位雖變高了,流速依然緩慢,如果沒聽到水聲,說不定還以為水流停滯了呢。


  我歎了口氣。


  其實我——並不喜歡水邊。


  例如海洋,太廣、太深、太激烈太美麗,反而令人厭煩。看著海,反而使得看海的自己顯得很矮小、淺薄、自我墮落而齷齪。我並不是很喜歡海。


  蔚藍的天空、廣袤的海洋,這些與我一點也不相配。舉凡太過健康、太過正當、太過熾烈、太過整齊之事物,我生性難以接受。


  因此——這種河岸剛剛好。


  ——真的是這樣嗎?

  突然之間,不安之情湧現。


  我相信我討厭大海的理由並沒有錯,我本來便是見到宏大之物便會自慚形穢的人。但是——我丕喜歡海並非單純隻有這個理由,我似乎忘卻了某個極其重要的事項,——那是什麽?

  ——我忘了什麽?

  鳥兒的振翅聲響起。


  什麽也想不出來。


  ——算了——無所謂。


  多半是無所謂的事。就算我真的忘記了,也還能過正常生活。


  ——但是,

  我該不會連我忘記事情的事也忘了,隻知渾渾噩噩地過活吧?


  想到這裏,覺得有些恐懼。


  缺乏色調的景色映照在焦點遊移不定的眼眸裏,我獨自在橋上苦惱地胡思亂想。


  豆腐小販騎著腳踏車渡橋。


  呆滯的喇叭聲從背後流過。


  令人厭煩的日常生活化為倦怠感包圍著我。


  ——想接觸水。


  欲望逐漸升起。


  我用眼角餘光追著豆腐小販的背影。


  手靠在欄杆上,落寞地走過橋。


  對岸的橋下有條小徑通往岸邊。


  橋旁長了許多類似菊花的花朵。


  濕潤的雜草長滿周遭一帶。


  嚴格說來,這不算一條小徑,隻不過小孩子頻繁出入,在草皮上留下了一條光禿禿的痕跡。地麵凹凸不平且濕滑,差點跌倒。與身手敏捷的小孩子不同,對鈍重笨拙的三十歲男子而言這是一條窒礙難行的道路。


  結果雖然沒有跌倒,褲子下擺卻被泥巴沾黑,襯衫也被草地的露水沾濕了。


  這裏什麽也沒有。


  隻是更靠近水邊。


  蘆葦高過腰際,地形狹窄而泥濘,走是走下來了,卻動彈不得。


  流水聲隆隆。


  我試著蹲下。一蹲下來,叢生的蘆葦比我的頭頂還高,對岸的水平線呼地上升了不少。


  ——水的氣息。


  我用力吸入濕氣,吸滿整個肺部。


  啊,我還活著。充滿了活著的感覺。


  簡直就像兩棲類。


  在這大多數人揮汗工作的時間,我卻蹲在橋下草叢,就隻無所事事地透過呼吸感受生命。充分體認到自己在社會上完全不具機能之愧疚感。


  我總是如此。


  無所事事,徹底地無所事事。


  水鳥停在蘆草之間。


  一動也不動。


  ——鷺鷥嗎?


  也許不是。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鳥兒。


  ——真無趣。


  覺得真是無趣。


  呼吸濕潤的空氣,回想事情經過。


  開端是——狗。妻子說想養條狗。其實沒什麽大不了,也不怎麽奇怪。我回答不要,一樣也是沒什麽大不了的回答。我並不討厭動物,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提不起勁。


  接著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點尬尷。


  我們沒有吵架,就隻是變得冷漠。


  其實放著不管也成。我們夫婦平時對話不算很多,相處也不見得一直很融洽,就算遇到這類狀況,也還能相安無事地度過一整天,反正到了晚上吃個飯就去睡覺。但是,不知為何,這次我卻突然覺得這個過於日常的光景令人作嘔、令人厭煩,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簡直像個孩子。


  說不定我隻是因為工作進展不順利,才會拿這事當作藉口趁機溜出門。應該是如此。我想我隻是不想工作罷了。


  有人說小說家非尋常神經所能勝任。可是我連正常人的神經也付之闕如,所以我本來就不是當小說家的料。我看我隻是對工作感到厭煩,想藉機轉換心情而已。


  但是……


  我還是覺得似乎並非如此。我肯定忘記了某項重要的事。不,說不定不是忘記,而是我非得將那重要的事藏在內心深處、裝作不存在才能過活。


  因為我是個膽小卑鄙的人。


  ——啊,鳥要飛走了。


  振翅、水聲、飛沫。


  ——那隻鳥的腳浸在水裏嗎?

  不知為何,我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怯生生地走向前,靠近水邊。


  水氣冰涼,很舒服。


  腳邊的泥濘比剛才更稠密濕潤。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這種水氣。


  不是海,也不是河湖。不需要廣袤感也不需要清涼感。我想要的水氣就像水果一樣豐潤多汁。且不是新鮮水果,而是——有點過於爛熟、釋放出近乎腐臭的濃密芬芳的水果汁液。


  ——唉。


  我把手指伸進水裏。


  多麽冰涼啊……等等,不對——


  ——怎麽回事?


  感覺水似乎凝結了。把手縮回來。


  手上什麽也沒有,水滴沿著手腕滑下,沾濕了袖口。


  ——那是什麽?

  剛才殘留在手指上的觸感是什麽?

  覺得手指似乎碰觸到在水中飄蕩的——某種不定形的物體。或許是某種漂流物。我看著河麵,的確,那裏——我伸手進去的地方,水流似乎與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形成小小的漩渦。可能那一處河底的地形或水草生態較特殊吧。


  我再一次更慎重地把手指伸入水中。


  ——有東西。


  水中似乎存在著某種異常之物。


  溫度有所不同。


  像是某種較溫暖的水流——


  ——不,並不是水。


  觸感就像寒天——類似青蛙蛋的東西——


  我連忙把手縮回來。我最討厭那類東西了,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看著手指,並沒有沾染任何東西,就隻是沾濕了。我把濕掉的手指在襯衫、褲子上來回擦拭,就算什麽也沒沾上,我還是想要拂拭掉碰到異物的不快感。


  我不安地擦著手,站起身來,接著又仔細端詳腳邊的那道漩渦。


  但不靠近就看不到漩渦。


  我又蹲下。


  還是沒看到漩渦,水流看起來與其他地方並無不同。把臉更湊近水邊。仔細一看,發現水流到此處稍微有點停滯,但是透明度沒有變化。這裏並無特別混濁,也沒有什麽黏滯的異物,水就是水,一樣徐徐流動,一點停滯的感覺也沒有。


  我再一次把手伸進去。


  但是,


  那東西——果然存在。


  2

  心情依舊煩悶不已。


  無心書寫,無聊地耍弄著鋼筆,墨水在稿紙上滴得到處都是,僅僅如此,我就失去了幹勁。我將鋼筆拋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紙揉成一團,反正才寫不到三行。


  連扔進垃圾桶也嫌麻煩。


  我本來就不擅長寫文章。我隻是喜歡讀,便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寫—寫歸寫,從來也不認為我的蹩腳文章上得了台麵。即便自認已成了小說家的現在,也還是一樣拙劣。我絕非文章高明才得以當上小說家的。


  我這家夥目前雖在表麵上掛著鬻文為生的招牌。但我既無所欲抒發的情衷,亦缺乏將之化為文章的才華。若是想寫之物還能勉強一寫,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極。不,連寫成文章都辦不到,遑論優劣。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我花上好幾個月才好不容易寫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說,但照這個速度,在這個貧困年代將無以維持生計。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隻好寫一些小說以外的雜文。


  隻要不挑,工作到處都有。例如糟粕雜誌※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報導,隨時都缺作者。但這類的文章內容大體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香豔報導與離奇殺人事件。


  (※糟粕雜誌:日本戰後一時蔚為風潮的三流雜誌類型,內容多以腥羶八卦的不實報導為主。由於雜誌經常遭取締而倒閉,如同用糟粕釀成的劣酒般,幾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我這個平凡的小市民,怎麽可能寫出什麽私通、殉情或殺人的報導呢?


  雖說工作歸工作,但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實在無可奈何。要是無須采訪,就能寫出接二連三紅杏出牆的淫蕩婦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國連續殺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曆程,我也不必傷透腦筋了。


  但是編輯卻通常會說:「所以得靠你這個小說家的豐富想像力呀。」


  的確,小說家有能力將虛偽的幻想描寫得煞有介事。不消說,編輯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說家資質。但是這種期待實在錯得離譜。要是我有如此豐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來撰寫趣味橫生的小說—小說有趣的話,我也犯不著來接這種三流工作了。


  像我這種蹩腳作家,即便隻是想在文章中傳達「蘋果是紅的」這類客觀的事實都有困難。


  我徹頭徹尾缺乏寫作才能。


  我躺了下來。


  榻榻米上有本雜誌。


  是我投稿的文學雜誌。


  扔在那裏大概是因為刊載了我的最新作品。該誌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說。


  說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對方主動請我執筆。原是折騰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寫完的小說,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雜誌社,恰好頁數有缺,便好意讓我刊登了。說白一點,就是湊頁數的。


  發售後沒聽到任何反應。


  無人批評也無人讚揚。


  光靠這篇短篇小說的稿費連一個月也撐不了。


  因此——


  我轉頭看了廚房。


  妻子不在,大概出門買東西,不然就是在打掃庭院。我翻個身朝向另一邊。


  不想看到那本雜誌。


  那天以後,就沒人提過養狗的事。妻子對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提起,因此我實在無從得知妻子現在的心情如何。


  ——或許已經放棄了。


  不,別說放棄,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這麽一回事。想來妻子應該不是很執著於養狗,所以她保持緘默的理由多半也沒什麽大不了。仔細思考,恐怕當時覺得心有芥蒂的隻有我自己吧。妻子的個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覺得她悲傷,說不定來自於我內心的愧疚感作祟。


  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記得當時她是這麽說的。語氣很輕鬆,並沒有表現出什麽非養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我是——


  ——怎麽回答的?

  記不清楚了,隻記得我的確拒絕了。


  我趴著,臉貼在榻榻米上。


  ——為什麽拒絕了?


  雖然是自己的想法,卻不太能理解。


  我——絕不是討厭動物。


  隻不過我這個人生性怠惰,一想到養起寵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煩,實在百般不願意在狗兒身上花時間。但妻子也知道我是這種人,她應該打一開始就有所覺悟,反正照顧的擔子最後還是會落在自己身上,那麽她提出這個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決心才是。


  ——我究竟說了什麽拒絕她?


  記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會給鄰居帶來麻煩」、「會造成家計負擔,沒錢養」之類的理由。


  ——說不定是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


  唉,記憶一片模糊。實在想不起究竟說了什麽,完全忘記了。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不,應是刻意不願想起。


  我抱著頭,胸口被仿佛捧著內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實感所淤塞。想窺視內容,卻覺得不該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裏麵放著絕對不能看的東西。裏麵裝了黏滯不堪、有如泥濘的——


  「阿巽,阿巽——」


  妻子呼叫我。


  我坐起身來。


  顯露出很不悅的表情。


  「幹啥——」


  口齒不清,發音模糊。


  這種時候,我的用詞遣字總更讓人覺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沒在工作,我卻總是一副被人打擾似地生起氣來。


  明明不是妻子的錯。


  妻子從紙門後麵探出頭。


  「哎呀,又在這裏睡懶覺了。」


  「我才沒睡,我隻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的臉上有榻榻米痕。」


  「羅唆,我隻是有點累了。到底有什麽事——」


  明明內心不這麽想,嘴裏說出的卻是一句接著一句的不愉快的話。我盤腿而坐,抬頭看妻子。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喔——」


  客人——嗎?


  原本虛張聲勢的不悅頓時消退了下來。我端正座姿,環顧房間四周,看起來不算很亂。與自甘墮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時勤於打掃,即使臨時有訪客來也不用擔心,反而我這張睡得略顯浮腫的臉才最不適合見客。


  來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學雜誌擔任采訪編輯的中禪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出頭,十分年輕活潑,是位才氣英發的女中俊傑。


  實不相瞞,我能以小說家身分討生活,全部多虧了這位敦子小姐。靠著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雜誌上發表作品。


  來不及刮胡須便與恩人麵會。


  這位短發的職業婦女還留有少女時代的稚氣,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麽驚訝,在禮貌性的招呼後,立刻說明她的來意。原來她想了解關於——發生於密室的事件,問我有何可供參考的書籍。雖然我從沒公開宣稱,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雜誌上撰寫三流報導,因此以為我對這類題材小有研究吧。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場,我立刻就我所知範圍,向她介紹了幾本——以密室為題材的推理小說。


  我說話模糊而冗長、不得要領,但中禪寺敦子還是一副非常感謝的模樣,「真是太謝謝您了,關口老師。」向我敬禮道謝。


  她的動作靈巧而敏捷。


  「——我對推理小說隻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這個類別並沒有認真研究過,接下來我會仔細閱讀老師推薦的這幾本小說的。」


  「呃——抱歉,似乎沒派上什麽用場——總之、該怎麽說呢。」


  我欲言又止,低下頭。


  「——我頂多也隻是知道書名,不是什麽熱心的讀者——話說回來,這種事情問你哥應該收獲會比較多吧?」


  她的哥哥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當中的一位,自從於舊製高中相識以來,前前後後也已經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他在同一町上開古書店,算是一般所謂的書癡,閱書無數,不分日本、西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書。


  但是敦子難得尖銳地拉高嗓子說:「這可不行呢!」


  「——要是被我那個瘋癲大哥知道,說不定他會斷絕兄妹關係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討厭人家談這類話題了。」


  「是嗎?他比我讀過的推理小說還多得多吧?」


  「讀當然會讀,我哥隻要有字什麽都讀嘛。可是他最討厭那些——密室謎團或人憑空消失之類的古怪話題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調查這類事情的話,他肯定會氣得冒煙的。」


  「啊——原來如此。那家夥一生起氣來的確很恐怖呢。隻不過啊,小敦,你為什麽要查密室的事?」


  敦子遲疑了一會兒後,向我訴說起消失於密室中的婦產科醫生的故事。


  奇妙的故事。


  雖然是我先開口提起,聽她說明時卻心不在焉。耳朵閉不起來,照理說應該把她的話全部聽進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識上的卻隻有片段而已。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懷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誕生。


  未誕生。


  這些片段自行結合成了一種討厭的形象。


  ——這是,


  這個形象是什麽?

  厭惡的形象於產生的瞬間立刻溶解成濃稠的液體充斥著我的意識。


  ——是海。


  黏稠不定的海。


  這是怎麽回事?


  ——濃稠的海,

  ——有如濃湯般有機的,

  ——我,我究竟,


  我厭惡的究竟是什麽?

  「老師您怎麽了?」


  中禪寺敦子睜大眼睛,詫異地問我。


  「啊——嗯,海……」


  「海?」


  「沒事。」我搖搖頭。


  「大概是氣候的關係——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有點頭暈——」


  感覺很不舒服。


  我早習慣在這種場合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反正我平時情緒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點不舒服也不奇怪。


  「——已經沒事了。」


  「可是您看起來氣色仍然不怎麽好——我去叫夫人來好嗎?」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製止。


  「沒什麽,我隻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現在——」


  現在已經什麽也想不起來了,我隻記得是件不好的事。箱蓋並沒有打開,內容物仍是未知數,隻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關於海的。」


  「是關於海的恐怖意象嗎?」中禪寺敦子問。


  「不——沒辦法明確——總之實在想不起來。」


  「老師,您還記得幾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嗎?」


  「咦?啊,好像——有這麽回事。」


  我試著在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回憶往事。


  「那一天風很強,大哥大嫂、老師跟夫人、還有我——然後……」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還記得大家一起在那裏吃嶸螺。」


  隻有食物的記憶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見一斑。


  「對了——我想起來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會是一副什麽德性,結果那家夥到最後還是沒下去。」


  「是呀。記得那時候——老師曾說過,您不是討厭海,而是覺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來我說過那種話——」


  我還是不記得當時說了害怕什麽。


  「——可是我並不害怕魚貝類啊。我還挺喜歡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當時說討厭海藻,因為會纏在腳上。」


  「啊對,我討厭海藻。」


  在水中被異物纏上的不快感非比尋常。


  「然後老師又說——您覺得海整體有如一隻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魚或蟲子啊之類的,仿佛所有海中生物混雜而成一隻巨大生物——您說討厭的就是這種感覺。」


  沒錯。


  不喜歡海的理由就是這個。


  跟什麽蔚藍天空或廣袤海洋完全沒關係。


  那些隻是我難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討厭、畏懼的不是海的景觀,而是海的本質。


  累積成海洋的並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濃湯。海洋整體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這裏麵就令人全身發毛。浸泡在海中,海洋與自我的界線逐漸失去,我的內在將衝破細胞膜滲透而出。就跟剛才的——


  那個——


  「不行了——」


  真的暈眩了起來。


  聽到中禪寺敦子很擔心地呼喊妻子的聲音。


  聲音愈離愈遠。


  我似乎睡著了。


  不知不覺,發現自己躺在鋪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幫我鋪的。想起身卻頭痛欲裂。


  夕陽斜照。


  妻子在簷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來,頭暈目眩,步履蹣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啦。」接著抱著包巾,

  「——敦子嚇了一大跳呢。」


  她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妻子說似乎快下雨了,抱著衣服從簷廊進入房裏,說:「今晚吃什麽好呢?」


  ——太平常了。


  為什麽?為什麽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


  想逃離家裏,覺得喘不過氣來。


  「有點不舒服,我——出去散個步。」


  我語氣短促地說,接著以恰似風中柳葉般虛浮的腳步離開了家門。


  梅雨季節中的街景朦朧。


  頭還是一樣痛,但沒辦法繼續待在家裏。眼睛深處似乎有某種混濁不堪的倦怠感支配著我。


  好想出遠門。


  ——想逃離。


  逃離某物。


  逃離我從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這人笨拙、遲鈍,又怠惰。簡單說,就是個廢物。在這庸碌的日常生活裏,單靠自己.連件像樣的事都辦不成,就隻知畏畏縮縮地不斷逃避。蹺課、偷懶、放棄工作——


  不斷逃避的結果,就是什麽也沒完成,什麽也沒改變。


  但我還是繼續逃避。


  這隻是幼稚的現實逃避,而非基於意識形態的抗議行動。膽小的我貪圖不了刹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頂多隻能嚐到放棄義務所衍生的罪惡感而不住地發抖。仿佛為了發抖而逃避,於發抖之中重新確認自我的界線。


  重新感受自己的無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膽怯、回到原處中打轉,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我就是這麽個膽小鬼。


  回過神來,我又走到了念佛橋。


  時刻已近黃昏,老舊橋旁的景色比平時更灰暗,仿佛一張古老的照片。


  走上橋。


  迎麵而來的是攜伴同行的女學生。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背對她們,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汙穢,不希望被人注視。可是愈偷偷摸摸,看來就愈猥瑣。隻要態度堂堂正正,根本不會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辦不到。結果為了躲起來,我又穿過橋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淪,有種放棄一切的安心感。撥開草叢,來到蘆葦之間蹲下,橋上已經看不到我了。


  ——是漩渦。


  是那道漩渦,水流凝結成了漩渦。


  我——睜大眼睛凝視。


  明顯地——那東西開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顯不同。水中的那東西已經不再是種不定形之物,逐漸變化成一種形狀。透明的——就像是,兩棲類一般。


  ——例如嶸螈,或者山椒魚。


  我——強烈地想吐。


  3

  在這之後,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著休息三天。


  我向妻子宣稱是感冒,但很明顯地這是輕微的憂鬱症。學生時代,我曾因陷入神經衰弱狀態,被診斷為憂鬱症。


  那時經常想著要自殺。


  並沒有明確的理由,就隻是想著要死,覺得非死不可。


  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頂多疲累不堪,一點也不想死。


  勉強算是痊愈好了。


  憂鬱症雖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療好了卻不代表不會再度發作。可能症狀會變得不明顯,但疾病一直存在於內部。不,我可說就是疾病本身。總之,無法像外科那般能將病灶連根拔除。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類似的問題,或許這種症狀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憂鬱症恐怕無法根除。


  總之,憂鬱症並不是單純心情的問題,而是種疾病。


  如果弄錯這點,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一般而言,當心情低落時,不管多麽沮喪,受到鼓勵心情總會舒坦一點。但憂鬱症患者卻最怕鼓勵了。受到鼓勵的話,原本輕微的症狀難保不會變得更糟糕。


  情況嚴重時甚至還會想要自殺。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調適心情。但就是因為講道理沒用,不管怎麽力圖振作,心情照樣低落,所以憂鬱症才被稱作是疾病。對憂鬱症患者而言,別人的鼓勵再怎麽動聽、再怎麽有道理也終究無效。


  不消說,人類屬於生物的一種。而所謂的生物,可說就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命活動的有機體。若生物產生了想主動停止生命活動的行為,由機能麵來看無疑地是嚴重的問題。


  不管有什麽深刻理由,最終選擇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說在做此決定的瞬間都患了病。並非因痛苦而選擇死亡,而是痛苦導致了疾病,疾病引發了死亡。


  我現在雖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於我的心中。


  所以我並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勵。


  這種時候我通常隻能悶頭睡大覺。妻子知道我的情況,在我發作的時候幾乎不會開口,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家在這三天之中,一片風平浪靜。


  這段期間,我拚命回想那天我對妻子說的話。


  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我是怎麽回答的?

  你這是,


  你這是在,

  你這是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印象中我似乎這麽回答了。不過抱怨是什麽意思?難以費解。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幹脆把話說明白吧——


  這好像是我最後拋下的話。說完的瞬間,原本高漲的氣勢也隨之頹靡,之後就出門走到橋下。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何當時會說出那些話。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著了。


  閉上眼——看見漩渦,意識的漩渦正盤旋著。很快地,包括細胞內的水分,體內的所有體液一起旋轉。暈船般的難受向我襲擊而來。不久,漩渦朝中心凝結,逐漸產生黏性,如同冷凍肉汁化為果凍狀,意識的固體凝結成一隻畸形的兩棲類。看起來就像是頭部過大的嶸螈,連鰓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腳長出手指,脊椎繼續延伸,在屁股上長出小小的尾巴,接著——


  突然破裂了。


  仿佛腐爛水果用力砸在牆上,濃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東西瞬間變成了一灘液體——


  此時我醒了。


  全身被汗水沾濕,身體仿佛即將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勞,聽見耳鳴。


  這三天中,我不斷反覆地睡去、驚醒,不斷、不斷地反覆。


  一睡覺就做噩夢,一醒來就煩悶。


  家中依然安靜無聲,靜極了。在這安靜過頭的夢魘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總算能較安穩地入睡了。


  第四天早上,覺得自己好多了。


  若問與昨日有何不同,說真的並沒什麽不同。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微妙的差異。俗話說病由心起,我的情形真的完全就是心病。或許難以說明,但我就是覺得快要痊愈了。


  吃過粥後,心情更平靜了。


  妻子還是一樣沉默不語,但看起來心情倒也不錯。


  安靜是好事。


  這三天來,反覆不斷的思考也停止了。


  不管那天我對妻子說了什麽,我又忘了什麽,我都覺得無所謂了。我也覺得——那天在念佛橋底下看到的怪物,必定是神經過度疲累所造成的幻影。水凝固成形,太不合常理了。


  對我而言,度過日常生活無異於停止思考。隻要能停止思考,大半的日常生活都是平穩、溫和、令人舒服的。


  沒有進步,真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一想到此,仿佛剝下一層原本包覆在身上的外膜,世界變得更明亮、更安祥。快了,就要回到那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了。


  原以為如此,沒想到……


  就在此時——


  寂靜被打破了。


  有客人上門。


  「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玄關傳來訪客的呼叫聲。


  打破寂靜的——是日前向我邀稿的糟粕雜誌編輯。大概看我久未聯絡,心生著急來探探狀況吧。這也難怪,記得之前談的交稿日好像是昨天還是今天——


  但是——


  我把紙門關上,蓋上棉被。雖說快痊愈了,這種狀態下要與活力充沛的年輕編輯見麵還是頗為痛苦,見了麵就得討論工作更令人難過。要我現在絞盡腦汁替寫不出東西來找藉口——簡直就像在拷問。


  大概是察覺了我的想法——或者說熟知我的病情——妻子走向玄關。


  我在被窩中聽見妻子的說話聲。


  似乎在說明我的病情。


  我躺著豎起耳朵,聽著模糊不清的對話,耐著性子等候客人回去。


  但是——客人並沒有回去。


  咚咚咚咚,大步踏地的腳步聲接近,啪地一聲,紙門被打開了。


  「老師您怎麽了——這樣我很困擾耶。」


  編輯——鳥口守彥盡情發揮他天生迷糊的個性,在我身旁坐下。


  「夫人跟我說了,聽說您生病了喔?夏季感冒嗎?哎呀,真是辛苦了。可是老師啊,您還記得要替我們寫的文章什麽時候截稿嗎?」


  鳥口語氣逗趣地問我。我無法回答,決定裝死到底,一動也不動地背對著鳥口裝睡。


  「哇哈哈,老師您別這樣嘛。別擔心,反正我們的雜誌暫時也出不了啦。」


  「出不了?」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


  「被我抓包了吧,您明明就聽得到嘛。我剛才就知道您醒著羅。」


  「你、你騙我。」


  「可惜不是騙人的。」鳥口雙眉低垂,大概以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像喪氣吧。


  「——因為最近完全沒有題材啊。我們雜誌專寫離奇事件,不像色情題材到處都有。」


  「是嗎——」


  頓時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所以不用寫了嗎?」


  「您明明就還能說話嘛。夫人說您病得很嚴重,沒辦法開口呢。」


  「是——事實啊。」


  就算說明我的病況他也不懂。


  「可是既然雜誌不出了,應該就不需要稿子了吧?」


  「又不是停刊了。」


  鳥口有點生氣地說:「隻是暫時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刊而已。」


  「還不是一樣。」


  「完全不同喔,差不多跟長腳蟹與小鍋飯之間的差別這樣大※。」


  (※長腳蟹與小鍋飯:小鍋飯是一種將米、材料放入小鍋內一起烹煮而成的什錦飯。長腳蟹(takaashigani)與小鍋飯(kamameshi)的日語發音前幾個音節略為相近,且蟹肉亦常作為小鍋飯的材料,的確是若有似無的關係。)

  這是什麽**喻,我不由得失聲大笑,鳥口也滿臉笑嘻嘻地。此時妻子端茶進來,並瞄了鳥口一眼。


  ——原來如此。


  這應該是——妻子的目的吧。我這個人很容易被鳥口這種性格開朗的人拉著跑,妻子大概是想讓我與鳥口聊天,好治療我的心病。


  久違三日的茶異常芬芳。


  妻子等我喝完茶,說要去買個東西便離開了。在這三天期間,我猜她就算想出門也不敢出門吧。


  等妻子一走,鳥口笑得更思心了。


  「幹什麽——你真惡心欸。」


  「還是夫人不在場——比較輕鬆。」


  「你這家夥打從一開始就完全放鬆了吧?」


  這家夥從來不知顧慮他人心情。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我拚命裝出威嚴。


  「嗯——鳥口,看到你那張放鬆的呆臉,連帶我的緊張也消除,感冒似乎也跟著好了哩。」


  「唔嘿,人家不是說夏天的感冒隻有某種人會得※嗎?啊,抱歉——更重要的是老師,您這樣不行喔,請恕我說話太直接,可是……」


  (※夏天的感冒隻有某種人會得:日本俗語「夏風邪は馬鹿が引く」,原意是「愚鈍的人到了夏天才發現冬天得的感冒」,不過常被誤解為隻有笨蛋才會在夏季得感冒。鳥口應是藉此喻暗諷關口愚鈍。)

  「什麽不行?」


  「您這樣夫人會哭的喔,我看夫人好像很疲累的樣子。」


  「是嗎——」


  雖然嘴裏表示疑問,其實我內心是知道的。


  我雖不是個浪蕩子,但無疑地是個最糟糕的配偶。


  因為我的緣故,妻子總是身心俱疲。


  我隻能含糊不清地閃避回答。


  「雖然老師不花心也不賭博——可是……」


  鳥口伸長了腿,態度更加隨便了。


  「就算是夫婦,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也很痛苦吧?難怪老師會心情鬱悶,夫人也——」


  「這我知道。」


  「所以說,我建議您去采訪一下。」


  「采訪——」


  「要寫小說或是報導不是都需要采訪嗎?您就去一趟嘛,俗話不是說:『狗走個路,腳也會累得像木棒』嗎?※」


  (※)

  「但是——我的小說是……」


  「所以說——我想請您替我們做做采訪報導啦,還能順便散散心喔,反正都是些陰慘的事件,剛剛好。總之,我們的截稿日延後了,您恰好有空——」


  「可是——你們要求的不是外國的報導嗎?」


  「那個歸那個。」


  「那個是哪個啊。我大致思考過文章內容,老實講,要寫這個外國的離奇事件——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了。這次為了寫你們的文章我還悶得搞壞身體咧。」


  「可是我看您的格子也沒填幾個,應該悶不起來吧——」


  鳥口伸長了脖子窺看書桌。


  「——您寫了幾張了?」


  一張也沒寫完。


  「不好意思。」我沒好氣地說。


  「真傷腦筋。」鳥口盤手胸前。


  「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有趣的消息,最好是令人作思的故事,連推理小說家都會嚇得臉色大變赤腳奔逃出去的——」


  「推理小說——嗎。」


  我想起中禪寺敦子的談話。


  「對了——記得——有個婦產的——」


  「婦產——您是指婦產科醫院嗎?」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有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誕生。


  未誕生。


  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


  「什麽?」


  「我、我剛好聽到一個——傳聞,關於密室的——」


  「傳聞?是密室的嗎?所謂密室就是那個進不去出不來的那個密室嗎?」


  「似乎——如此。」


  「密室裏發生什麽事情了?」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應該是典型的密室事件吧。」


  「喔,小說裏經常有所謂的密室殺人事件,可是實際上從來沒聽說過,如果這是真的倒很稀奇耶。但是那跟胎兒怎麽湊在一起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密室殺人而是密室出生的話就完全不同啦。對了——地點呢?」


  「啊?好像在——豐島那一帶發生的——」


  詳細的事情我完全沒有記憶,隻有片段在腦中閃過。


  「雖然不知詳細情況,不過好像還滿有趣狗走個路,腳也會累得像木棒:原文為「犬も歩けば足が棒とか」。鳥口把諺語裏的「犬も歩けば棒に當たる」(出去走走有時會碰上好運)跟「足が棒になる」(走太久,腿僵硬得像木棒)搞混了。的喔?」鳥口說,又盤起手。


  「——既然有傳聞,那我就去探探狀況好了——」


  接著準備站起。


  「要回去了嗎?」


  「不是說了嗎?我要去采訪啊。既然有這麽有趣的傳聞,趁現在去采訪應該能挖到不少消息。豐島地區的婦產科嘛?我去問看看好了。如果這個題材有趣的話,老師您就一定要好好采訪一下,幫我們寫篇報導喔。」


  接著鳥口站起來,突然又說:「啊,我差點忘記了。」


  「我帶了水蜜桃來,已經交給夫人了,您要記得吃。是探病的禮物。」


  「有勞費心了。」我也站起來向他道謝。


  突然有點頭暈。


  「那我先走羅,有消息再跟您聯絡。」吵鬧的不速之客語氣輕佻地說完,飄然離去。


  隻剩我一個人。


  覺得肚子很餓。


  這也是精神逐漸恢複的證據之一。


  就像梅雨季節的結束一樣,憂鬱症的痊愈總是突然來訪。


  我打開窗子,下午的陽光明亮。


  再過不久就是夏天了,夏天即將到來。


  我邊想著這些事,邊走向廚房,想吃鳥口帶來探望的桃子。


  包在報紙裏的桃子放在流理台旁。打開報紙,隨手抓了一顆,有如汗毛般輕輕紮人的觸感,果皮底下的應是——水嫩果肉。用力一握,手指陷入果肉裏,果汁……


  ——啊。


  果汁噴出,化為海洋。


  黏滯的濃湯滿溢,我成了在海洋裏飄蕩的漂流物。


  在漩渦的中心——是那個透明的兩棲類——那是——


  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4

  早晨。


  醒來,發現正下著毛毛細雨。


  雖然已經複原,心情還是不怎麽好,也就是說,我又回到最初的狀態。


  鳥口忙著四處打聽,隔天找來了一大堆奇怪的傳聞。中禪寺敦子帶來的那個事件到處都有傳聞。但是年輕的糟粕雜誌編輯收集來的傳聞中,並非醫生在密室中離奇消失的恐怖故事。


  而是——


  大量關於妊娠與分娩的令人作嘔、荒唐無稽的醜聞。


  鳥口說歸說,他也懷疑這些傳聞是否能當作雜誌題材。這與他平時處理的離奇事件並不相近。


  而作為聽眾的我——老實說心情也十分複雜。


  我對於殺人事件或風流韻事之類的醜聞一向不太感興趣,但不知為何,這次對這些傳聞卻格外在意。


  明明是如此地下流、難以置信。


  我竟回答:「我考慮看看好了。」


  「那麽就拜托您了。」鳥口說完便離開了。他的離去是在昨晚,那時還沒下雨。


  我原本想去跟敦子的兄長討論這件事,他通曉古今東西的奇談怪談,或許能提供我一點線索。


  窗外細密如絲的綿綿霪雨令人憂鬱。


  當、當,似乎聽到漏雨打在器具上的聲響。


  雨水沿著窗戶流下。雨滴聲。


  滴、滴、滴。


  當、當、當。


  注視雨滴。


  滴、滴、滴、滴。


  當、當、當、當。


  ——律動。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是心髒的跳動聲。


  ——突然,我覺得在意。


  不知在這雨中,橋下的漩渦會變得如何——


  一想到此我片刻也待不下去,未向妻子知會便直接奔出家門,走向念佛橋下。雨傘太礙事了,我在雨中奔跑,穿過高聳的草叢,來到河岸。


  ——漩渦——


  有耳鳴。


  ——小狗很可愛耶。


  「咦?」


  ——你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養狗不好啦。」


  ——是嗎?

  「當然是啊。狗叫吵到鄰居的話會被抗議的。」


  ——會亂叫嗎?

  「會,而且狗很臭,照顧起來很辛苦,每天還要帶出去散步,長期下來是個負擔。我可沒那麽勤勞。」


  ——這世上哪件事不費工的啊。


  「話是沒錯——總之我覺得不好,反對。」


  ——你就——這麽討厭養狗嗎?

  「也不是,我隻是覺得……」


  ——隻是什麽?

  「真是的,那你又為什麽這麽想養狗?」


  ——也不是真的非養不可。


  「那你幹嘛那麽執著?」


  ——我並沒有執著,隻是……


  「隻是怎樣?」


  ——覺得有點寂寞……


  「什麽意思?你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什麽?

  「可是聽起來就像抱怨嘛。你到底想表達什麽?」


  ——怎麽可能,我才不是……


  「如果有什麽想講的,就明明白白講出來嘛。我這個人很遲鈍,繞那麽大圈我聽不懂。」


  ——我也不懂你在講什麽。


  「你就這麽不滿嗎?不,基本上你的說法就很奇怪,什麽叫『養隻狗兒也好』。」


  ——咦?


  「『養隻狗兒也好』,你的意思就是想把狗當成某種代替品,難道不是?」


  ——代替品?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知道,少裝傻了。」


  ——為什麽你就這麽在意呢?我不想養狗了,你別生氣了。


  「問題不在於此,養不養狗並不重要。問題是你為什麽想養狗?如果你有什麽不滿,卻又藏在心中不說出口,我可受不了。」


  ——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


  「你不懂嗎?我就是不希望你把不滿悶在心裏。」


  ——我才沒有悶著——對不起,打擾你工作了,請你原諒我。


  「等等,把話說清楚嘛,問題講到一半卻又停止,這樣我也沒心情工作。」


  ——弄清楚……是要弄清楚什麽?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


  其實,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覺得很可怕。我害怕她的回答。


  半透明的漩渦中心噗通、噗通地跳動起來。


  異常巨大的頭部,長出如豆粒大小的眼睛。


  尾巴愈來愈短,凝固的手掌逐漸分枝,形成一根根小小的手指,最後——


  5

  我徐徐地站起。


  這是幻覺,不能看。


  背對河麵。這是虛妄幻想。


  雨停了。


  天空明顯放晴了。


  ——已經是夏天了。


  我想。在這梅雨季結束之際的夏日陽光並不怎麽舒爽,但比較適合我。我撥開蘆葦。


  哇哇。


  哇哇,哇哇。


  ——在哭。


  那東西在哭。


  ——我不想看。


  我想,那東西應該已經變成完整的人形了。在咕嚕咕嚕旋轉的水流臍帶纏繞下,逐漸凝結固定——


  ——這是幻覺。


  我絕對不回頭。


  不,我絕對不看。我已下定決心。


  無須回想過去。維持……


  ——維持現狀就好。


  啪。


  水落地聲。


  拖曳聲。


  沙沙。


  拖曳聲。


  就在我的背後,在我腳邊。


  他從水中爬出來了。


  拖曳聲。


  聽起來體型很小。


  沙沙。


  蘆葦搖曳。


  我在蘆葦之中悚然而立。


  啪、啪,腳丫子踏在泥濘上的聲音。


  別過來,別再靠近了。有人扯我的褲子。感覺是隻很小、很可愛的、有如玩具般半透明的手——抓住了我的褲子下擺。


  ——胎兒。


  我粗暴地將腳抬起向前跨出,甩開了抓住褲子的手,撥開草叢爬上坡道。


  別過來,別跟著我走。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唉——


  哇呀、哇呀、哇呀。


  那是水鳥的啼叫聲。


  一定是水鳥。


  哇呀、哇呀、哇呀。


  爬上了坡道,來到橋底——


  我回頭。


  那一瞬間。


  在河邊的蘆葦叢中,有個小東西宛如成熟果實砸在牆上般破碎了,水花飛濺。


  振翅聲。


  鳥兒飛起。


  就隻是如此,真愚蠢。


  回到原本的狀態,跟海藻一起流逝吧。


  河水聲隆隆,川流不息。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其實我並不討厭你。


  河水聲隆隆,水——


  水不停地向前奔流。


  剛才把傘放在橋墩。


  周遭仍是一片甚無變化的灰色風景。我抬頭看天空。


  烏雲密布,卻意外地明亮。


  今天或許會變熱。


  有此預感。


  已經不需要傘了。


  對了,去那家夥家吧——


  突然興起念頭。


  我不再往後看,向前邁開步伐。


  就算不看——也能繼續生活嗎?或者,那是非看不可的事物?

  抑或——


  聽見蟬聲。


  悶不吭聲地離開家裏,妻子應該很擔心吧——回家後得跟她道歉——對,要道歉——我思考著這些事,再次陷入日常生活裏。


  不久——


  我站在長長的坡道下。


  位於這條仿佛無窮無盡、不緩也不陡的漫長坡道頂上的,就是我的目的地——京極堂。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梅雨即將告終時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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