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良辰折減(2)
陰陽靜靜地與鬼豔對視著,沒有解釋,也沒有駁回,誠然是默認的態度。
鬼豔大人素來心寬,且又了解她們陰陽尊神一貫的秉性,自然不會追毛求疵地同她計較話多話少的無聊問題,主動挑明了她們心有靈犀的共通之處:“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道與人道的關係從來都是動態變化的,有時矛盾,有時統一。而為巫者,承天接地,中通人和,尋的便是天人諧衡之道。”
“當年的巫界做選擇時犯了錯,因果輪回,十萬餘年後的今天,老天爺有心讓他們再選一次——同時,也是讓我們,再選一次。”
“如此說來,陰界當年,應該也是犯了錯的。”鬼豔細細摩挲著盛著殘雪的茶盞的杯壁,意味深長道,“陰陽,你覺得,當年的陰界選擇的是什麽,又錯在了哪裏?”
她沒有問陰陽如今做出的選擇是什麽,似是心照不宣,又似是漠不關心。
而陰陽腦海中隨之第一時間浮現出的,是雲胡那夜同她輕歎似的說出的那句:巫界的所有人,都犯了錯。
可他絕口未提陰界及上界,也沒有袒露巫界所做出的選擇和犯下的錯誤究竟是什麽。但枉死城的產生是毋庸置疑的,這是巫界當年的錯誤所帶來的苦果,是他們必然要麵對和承擔的代價。
“阿豔,我不知。”沉吟須臾,陰陽如是回答鬼豔道。
“我隻知,解鈴還須係鈴人,人間之事,還須由人間來解。”她的聲音淡淡的,透著並不寒冷的涼意,質地恍若那剛入喉的殘雪之酒,“天道與人道,未必隻有矛盾和統一這兩種關係的可能。”
“試一試,總會有辦法的。”
陰陽這話聽起來,過於樂觀的理想主義了,渾然不像是她陰陽尊神的風格,倒是有幾分哄騙抑或是寬慰的意味藏在裏麵。
許是在這凡塵俗世裏呆得久了些,又習慣了藏於人間做人類女子的生活方式,他們陰陽尊神的言行舉止,似是也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呢。
疑似被當作妹妹糊弄了的鬼豔大人興致勃勃地瞥了陰陽一眼,用一種可謂是缺心眼兒的語氣,漫不經心地向她坦白道:“我的尊神啊……我是真的沒有騙你。關於十萬餘年前的巫界大浩劫時期的記憶,我是真的記不清了。雖然我這老鬼的記性一直都不大好,但是天地良心,這個——應該不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我是真的懷疑,上界有設計幹預過我記憶的‘新陳代謝’。”鬼豔微抬她那白皙纖長的手指,用塗了朱丹蔻的飽滿指甲虛指了指太陽穴,“搞得我偏偏隻有這一段記憶雲裏霧裏的,著實可疑。”
“並且根據我目前的個人猜測,如果命司中至少有一個上界犯下此案的幫凶的話,我們可親可敬的司命大人必定榜上有名,而且,名列前茅。”
鬼豔嘴上雖是這麽說的,但動作卻沒有與言語保持完全的一致。她此刻正笑眯眯地微微歪頭望著陰陽,方才輕叩桌麵的食指指尖豎了起來,分明直截了當地比了一個“1”的手勢,其中含義再明顯不過。
——豈止是名列前茅啊,簡直就是數一數二。
“命司與冥界之大事,司命姐作為命司禦史兼大祭司,定然是知情的。同理,作為冥界之主的君冥亦然。隻是,君冥多年前也已隕落,而司命姐是不會說的。”否則,司命大人就不是他們命司傳說級別的坑神了。
至於君冥大人的隕落,多半和陰界當年的“錯”有關了。
這些都是她們彼此所心照不宣的。同樣心照不宣的,是對於彼此的多年了解。
陰陽也不和她兜圈子,緊接著便話鋒一轉,直奔主題道:“但是——阿豔,你不是會任由擺布、毫無準備的人。”
“不錯,我確實不是。”鬼豔怡然自得地答道。
她懶洋洋地微側了側身子,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支著下頜,頗為愜意地斜靠在桌邊,眼波流轉,向陰陽拋了個名為“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媚眼。
“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記性不好,所以是會留存備忘錄以防萬一的。”鬼豔輕叩了叩桌麵,悠悠道,“蠻久以前,我還想過順帶寫個遊記手劄什麽的……但是由於我太懶,又覺得實際值得我記錄下來的經曆和見聞少之又少,所以就隻是一時的突發奇想,之後便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了。”
“大多時候我都隻顧著逍遙作樂,記下的不多,記完就扔,也不想著有一天會回過頭去刨出來看——誰能想到,如今到底還是派上用場了呢。”鬼豔微妙而諷刺地勾了勾嘴角,聽起來就像是在自嘲一般。
陰陽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或許,在你記下之時,便已經奠定了今日種種的伏筆。”
——誰說不是呢。
鬼豔無謂地聳了聳肩。
“所以,你記憶的新陳代謝中,被有意幹預過的部分,是什麽?”
“巫,本身即是很特殊的一種存在。”鬼豔默了一默,最終選擇從巫的特性開始說起,“他們非人非神,卻又天生擁有一定的人性和神性。從本質上來說,巫是居於神與人之間的存在,是一種協調平衡的媒介。”
“當年未與人間獨立隔離開來的巫界尤然。”
“他們如同神靈一般,為人間所信仰;卻也如同人類一般,在自己的種族內傳承著一定的‘信仰’。”
“巫者取名擇字的傳統,即是巫界傳統‘迷信’的一部分。”
“例如,平陵靳家出身的女子皆須選取與草木相關的字詞為名字,如此便能夠更加具有通靈性;輾轉穀寧家出身的後輩取名必須‘不完美’,取個賤名更好養活且更容易培養出奇才;如非真正的天眷之才,巫者的代號稱謂不可使用具有預言或是祈願意義的字眼,否則才不合名,必然會受到反噬。”
“為此,巫界內部始終延續供養著一批遵循天機、審核名字的長者,這些人或高調,或隱秘,傳說謂之為‘命巫’,巫界民間通用的尊稱俗稱有‘巫婆子’、‘老巫者’、‘命巫師’、‘循天巫’以及‘天巫’等。”
“來去鑒是大巫神創巫之時,承天命所鑄就的神器。在巫界正式成立、運營步入正軌之後,大巫神神隱,將來去鑒留給了巫界。後來的很多年裏,巫界都將來去鑒供於巫山的呈蒼殿之中,用途之一即是授予命巫天意,幫助巫界完成巫者之命名。”
鬼豔平靜地同陰陽陳述著事實,神色亦是稀鬆平常,話音裏卻又由內而外地透露出意味深長來,顯然是意有所指。
甚至,還猶嫌不足地特意幽幽點了一句道:“那個時候的來去鑒,與現在的來去鑒有所不同。”
陰陽眉眼微動,當即會了意:“‘靳蒙’?”
命巫,來去鑒,“靳蒙”這個名字曾有過的兩個主人。鬼豔的敘述循序漸進,言下之意至此更是分外鮮明。更何況,麵前的人是陰陽尊神本尊——她不僅瞬間參透了鬼豔的話外之音,還一眼看破了之前她所說話語之中暗藏的玄機。
“平陵靳家唯一的例外是靳蒙。但,不是現在的靳蒙,而是那個本該被喚作‘靳蒙’、卻被抹去了存在的人。”這個答案,陰陽得出得平淡而肯定。
鬼豔朝她美狐一般媚色橫生地眯了眯眼笑了笑,不語默認了她的宣判。
方才她闡述之時,其實有意混淆了概念。實際上,並不是靳蒙的名字例外地適用了靳家女子的取名規則,而是原本應該以靳蒙為名的那個女子,例外地沒有遵循靳家女子的取名規則。
她自己也是如實坦白了的,擁有成文確定的取名規則的,是平陵靳家出身的女子,而男子取名的規則相對要寬泛和不確定很多。也就是說,真實的實踐應用中,平陵靳家出身的男子未必不能采用與草木相關的字眼為名,但平陵靳家出身的女子,理論上應當是一定要采用與草木相關的字眼為名的。
平陵靳家真正意義上的唯一的例外,是“靳蒙”。
寒禪為心愛的女兒絞盡腦汁得出了這麽一個妙不可言的名字,可最終她卻與這個滿懷美好愛意與祝願的名字有緣無份。她不但沒能夠如父母所願地成為靳蒙,而且還在一場始料未及的巫界大浩劫之後,在巫界的史書記載中被抹去了存在與姓名,恍若從未來過。
陰陽垂眸,輕歎似的淡淡道:“是命巫。”
“是。”鬼豔始終很配合,不僅是有問必答,哪怕是已知答案的平靜敘述,她也頗有耐性地一一進行了應答和印證。
靳蒙之所以成為了平陵靳家之中唯一的這個例外,是命巫對其原定名字進行循天驗名之後予以絕對的否定所直接導致的。
“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
陰陽靜默須臾,開門見山道:“當年為她進行循天驗名的命巫,上界是如何安排的?”
“簡單粗暴且有效。”鬼豔向陰陽調皮地眨了眨眼,雙眸深處悠然自得地開出了對幽深濃鬱的暗紅大花,像是浸透了陳血長成怒放的碩大玫瑰,“我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命司大人直接下達的密令,然後由我們可親可愛的禦史大人司命姐親自降臨巫界酌辦處理與布局設計的。”
簡而言之,當年一手推動著促使靳蒙成為平陵靳家唯一例外的那位命巫,極有可能便是司命大人本史。
“當年她為靳家兄妹循天驗名,所得結論大概為——”
鬼豔美目流轉,一副慢慢回想的悠然神色,不緊不慢地豎起食指,比了個“1”,而後方才繼續娓娓道來:“一,此女天生即為驚絕之才,無須遵循平陵靳家傳統既定的女子取名規則來增強通靈性,‘靳蒙’這個名字並不適合她的命格,如果堅持采用這個名字,很有可能會適得其反。”
“二。”鬼豔頓了頓,又從容不迫地豎起了中指,將手勢示意理所應當地上升至了“2”,“此子亦為很受上天偏愛的驚絕之才,但具體情況與此女有所不同,‘靳蒙’之名極其適合此子之命格,不但能夠增強其既有的天賦和屬性,而且還能夠增強其作為巫界天才的通靈性——他本身是很適合行走陽界的力量與屬性,以‘靳蒙’為名後,能夠使其進一步提升行走陰界的力量與屬性,從而達到陰陽兩道雙修的齊頭並進。”
說到這裏,鬼豔微妙地頓了一頓,有心插播了一句自己興之所致的由衷感想,幽幽涼涼地吐槽道:“如今看來,這話確是不錯。‘靳蒙’這名字,當真是更適合現如今的靳蒙本人——蒙者,遮蔽,欺瞞,不清也。”
“晦暗不明,蒙人耳目,恩罰同承,說的可不就是我們現如今眼下遠山派的掌門人嘛。”